如来藏决定
(原文收《如来藏二谛见──不败尊者说如来藏》)
谈锡永
前言
「如来藏」〈tathāgatagarbha〉思想为佛家甚深教法,如来藏系列经论一直强调其难以认知,且一再警告诽拨如来藏过失甚大,然而近数十年,如来藏果然受到否定与批判,可以说是符合了佛家对末法时代如来藏际遇的预言。
事情的发端,可以说是由对《大乘起信论》的怀疑开始,由于《起信》以「一心二门」说如来藏,是故遂由疑其为伪作,以致波及如来藏引起质疑。在汉土,具体表现为对华严天台两宗的否定。即使在近年,此否定依然成为一家之言。
此如韩镜清先生在《慈氏学九种译著》的〈内容提要〉,一发端即指责云 ──
时届末法,邪说蜂起,主要将清净法界等流之甘露搀杂我见毒素,使之依旧成为迷信神我或本体之世间颠倒轮转戏论,远隔于出离,沉沦于生死。 [1]
这是很严重的指责。他随即针对华严宗的「真如缘起」说言 ──
例如真如本是无为法,却令之可以「受熏」、可以「缘起」愚夫恶浊世界;把真如混同于无明,混同阿赖耶识而不以为怪。
此指责即是由否定如来藏的「一心二门」,牵涉到华严宗的基于如来藏而成立的教法。
他的观点,跟同属唯识今学的支那内学院不同。内学院的学者虽然否定《起信》,可是却推崇如来藏思想。此如吕澂说言 ──
如来藏义,非《楞伽》独倡,自佛说法以来,无处不说,无经不载,但以异门立说,所谓空、无生、无二、以及无自性相,如是等名与如来藏义原无差别。 [2]
然则何以由吕澂这一代学者发展到韩镜清这一代,观点上竟会出现如此重大的差距呢?这即是由于吕澂这一代尚能客观理解如来藏,可是其后继者已因《起信》的辨伪,根本对如来藏已失去信心。
同样的情形出现在近代中观学者身上,此如活跃于台湾的印顺法师,他在三系判教中,判如来藏为「真常唯心」,由是对如来藏作出他自己的定义 ──
「真常唯心论」以真、常、净为一切之本体,而立相对之二元。一、清净真心;二、杂染妄习。真常净乃一切法之实体,一切依之而成立。 [3]
依照他自己的定义,于是他便断言 ──
如来藏tathāgata-garbha是tathāgata与garbha的结合语,渊源于印度神教的神学,是不容怀疑的。 [4]
依着这思路引伸,印顺并澈底否定天台宗的「三谛」(天台智者大师所倡的「即空、即假、即中」),且随文说华严家穿凿附会,并指责天台宗为「真是欺尽天下人」[5]。
后来牟宗三先生虽有驳论,说「天台家并不欺人,乃印顺欺人也」[6],
可惜他的说法却不受台湾、香港两地的学人重视;台港两地的台严二宗道塲亦尊印顺法师为耆宿,此真可谓依人而不依法。
由是如来藏即深受中观学人的否定,认定其为具神我色彩的外道思想,非佛教法。
至于近年来风涌而起的批判如来藏,受到国际重视,则为日本两位教授的观点。 [7]
他们的主要论据,是视如来藏与缘起对立,意即二者之中仅能肯定一个,若肯定缘起即非否定如来藏不可。
这个论断,层面其实还不如印顺之深,但对国际年青学人却影响甚大,笔者对此不想讨论,因为觉得若能说明龙树「四重缘起」的甚深义,以及其跟如来藏的关系,则其说法已不能成立。 [8]
本文谈如来藏之「决定」,乃依佛家观修系统而言。观修系统可成立一次第 ──
抉择 → 观修 → 决定 → 现证
此即依闻思作抉择,然后依上师所传的仪轨及教授作观修,于观修时如理抉择,配合观修境界即可得一决定,然后再依决定而得现证。
此云「决定」,若依四重缘起为抉择作四重观修,则可得四重决定,本文所谈,依究竟决定为主,因为只有究竟决定始能如实通达如来藏的究竟义。
当读者能知唯此究竟义始能成立如来藏缘起、法界无尽缘起之时,即当不更否定华严、不视之为邪说;
当读者能知此究竟义实依智识双运而成立之时,即当信服天台智者所施设的「三谛」,而不致认为其违背佛所说的二谛。
下来所言,先从智识双运境说起。
一 智与识双运
《入楞伽经》(Laôkāvatāra-sūtra)说夜叉王罗婆那(RāvaŅa)颂佛,即有颂言 ──
过去诸佛曾称誉 入楞伽经所自证
此为内自证智境 不见其余教法中[9]
此即明过去诸佛曾说「内自证圣智」(pratyātma-ārya-jñāna),悉名《入楞伽经》。以此之故,释迦此次入楞伽城,所说亦为「内自证法」(pratyātma-dharma),其结集自然亦名为《入楞伽经》。
何谓「内自证圣智」?释迦于经中说言 ──
此离外道量智,及声闻与缘觉识境。 [10]
这句话,重要的是指出离识所分别,此即量智与识境。亦可引伸而言,凡未离识者,无论是能分别识抑或所分别境,皆不得称为圣智境界。
在这前提下,释迦演说《入楞伽经》,施设「如来藏藏识」,实在是施设仍属于识境的名言,用以方便表达本离于识的内自证圣智。此则说为「内自证趣境」(pratyātma- gati-gocara)。
是故罗婆那请大慧菩萨问佛,即有颂言 ──
汝为向佛请法者 请说内自证趣境
我与夜叉及佛子 以此向汝作劝请[11]
这个「内自证趣境」,便即是智与识双运的境界,亦即如来藏境界。此即如龙树(Nāgārjuna)于《法界赞》(Dharmadhātustava)所云 ──
试观心识有二面 世间以及出世间
执为我法成轮迴 为自证智则为如[12]
又云 ──
烦恼所缠本觉智 于一身中同得见
瑜伽行者唯取智 而留无明于其外[13]
所谓心识有二面,非谓其截然可分为二,实即指心识具存本觉智与烦恼缠,二者双运,方便而言,则说为二面。
《大乘起信论》之建立「一心二门」,实同龙树,如果责《起信》将真如与无明混同,亦应当同时指责龙树,且否定他的《法界赞》以及有关论典。
此与烦恼缠「于一身中同得见」的本觉智,即佛内自证智,亦名为法身。龙树说──
长久以来无明法 成三恶趣世间果
一切有情决定住 于此法界我赞礼
以成一切轮迴因 由道次第得清净
所谓清净即涅槃 此亦恰恰为法身[14]
此即谓能清净一切轮迴因即为涅槃,涅槃由证本觉智而成就,故知本觉智即可名为法身,是亦谓身智无别。
一切有情相续中具足法身,但此周遍法身并非孤立的存在,因为佛于证本觉智时,必无间而起后得智。本觉智与后得智恒时双运,此境界便即是如来藏,所以如来藏并非一个本体,纯然是一个境界。 [15]
我们也可以这样来理解如来藏 ──
佛的法身(内自证智境界)不可思议,不能用世间的思维与言诠来加以表达,因为一加表达,此智境便立刻成为世间名言,是即成为识境,失去智境的实相。
因此说,智境唯借识境而成显现,这就是佛内证趣境(六趣境),亦施设名言为如来藏,意即为如来种姓。其与佛内证智境的不同,可以说为:
智境不成显现,但不落名言;
趣境则成显现,唯却落于名言。
佛与凡夫同样见到情器世间的显现,所不同者则在于凡夫因显现而起人我、法我的执着,将之建立为真实,
而佛则如见镜中的影像,知一切显现并非如其显现而成真实,其所以不实,则由于它不但须依缘起始能成显现,且实未离异于智境,如镜影未离于镜,故不能说之为具足独立自成的本体。
于甚深缘起法(相碍缘起),一切法能成识境显现时,最重要的缘即是法界具足生机,此即名为阿陀那(ādāna)。一般解释阿陀那,都据《解深密经》(Saṃdhinirmocana-sūtra)的一首著名偈颂,说言 ──
阿陀那识甚深细 我于凡愚不开演
一切种子如瀑流 恐彼分别执为我[16]
此所谓「深细」,不是因为它「一切种子如瀑流」,只因为它即是别别有情各所自具的生命力,亦因如此,才会易被凡愚将之执为自我,而不理解生命力并非个体,只是周遍法界无所不在的生机[17],此生机不单只存在于我们的情器世间,抑且存在于我们不能知见、不可思议的其他世间。
于宁玛派的道名言,即将之称为「现分」(snang ba)。
此现分,
就佛而言可以说为大悲功德,亦即谓法界具足大悲故,情器世间始成生起;
就有情而言,则施设名言为大乐,此以生存、存在为根本大乐。
此乃自然而起的功能,虽为缘起,却非由作意。如《入楞伽经》云 ──
日光月光与灯光 四大种及摩尼宝
各起功能无分别 佛性亦然自起用[18]
识境虽然因佛的功德(具足现分)而能随缘自显现,但因其实不离法身,是故即可名之为「现空」。此即佛内证智(法身)与后得智(识境自显现)的双运。
云何双运?
此谓智境虽含藏识境自显现,唯却未因之而成污染;
识境自显现虽落于生灭、有无之能所二取边际,唯却实未离法身,是即无离无合,谓为双运。
此如手有手掌与手背,二者即为无离无合的双运。
近代宁玛派大学者文殊胜海不败尊者(Mi pham rgya mtsho, 1846-1912)于《决定宝灯》中有颂云 ──
是故显现与空性 不能相离而偏袒
此二实为无分别 如是即名为双运[19]
是即知在名言上,「法身」与「如来藏」于定义上的差别。
当唯说佛内证智时,此境界称为法身;
当说法身及其功德双运时,此境则称为如来藏,以其非是如来,而为如来种姓故。
依此即可知如来藏实非如印顺所说,为「清净真心」与「杂染妄习」的二元对立,此中无有二元,以法身与法身功德不可建立为对立,一如人不得说为与其事功对立而成二元。
龙树于《法界赞》有颂云 ──
此如人于净水盆 日月星辰现倒影
如是其形及体性 是皆圆满成投射[20]
此即喻识境以智境为基成自显现,一切显现无不圆满(圆成),然而却不能说圆满的倒影与净水对立。
依此亦知「真如缘起」(如来藏缘起)之理。说一切法以如来藏为缘起,非如韩镜清先生所说,是以「真如混同于无明、混同阿赖耶识」,如来法身与其功德并非混同,净水与其倒影亦非混同。
识境自显现无非依法身为基,以法身功德为因,如是随缘而成自显现,是即如来藏缘起之理,此亦即龙树《中论‧观四谛品》所云 ──
以有空义故 一切法得成
若无空义者 一切法不成[21]
此即一切法依于空性基而成自显现,此亦非将空与无明混同。不但不是混同,而且正因如此,才能说一切法为空性。由是如来法身与法身功德双运,始能说一切法无性,是故无生。龙树于《中论‧观如来品》有颂云 ──
如来所有性 即是世间性
如来无有性 世间亦无性[22]
此言世间性即如来性(识境性即佛内自证智性),如来性不可依世间名言施设,是无有性,世间由是亦不得依名言取义而说之为自性。
如上所言,故知唯能通达智与识之双运境(现空),始能通达如来藏根本义。
若不知此,将法身与世间分裂,视为净染分别,视为净染对立,则唯能将「现」说之为「空」,且以之为胜义,于是以名言有为世俗,遂以此为二谛,是不但不解如来藏义,且亦不解龙树的缘起。
二 如来藏与缘起
一切识境自显现(一切法自显现)依于法身功德,亦可说为依于智法身,亦可说为依于本初清净的本始基,此即身智界三无分别。
然而法身功德等非为生因,彼仅为含藏因。
此如不败尊者于《狮子吼广说如来藏》中所云[23] ──
一切种智,于全部轮涅法与﹝智﹞身成一味之平等境界中,无作任运而知。于其自见不离一切法大清净见之同时,亦正见六趣有情之现相,彼等﹝现相﹞即如是各别显现,此盖由灭尽能所二取显现一切障碍之力,令一切有法,依受含藏于法性界为根本,得于无杂相中圆满成事。于时远离生灭、平等一味之智即能自然照见﹝此一切有法﹞。
此说根本智无间而起后得智,是谓一切种智,于中关键,即以「一切有法依受含藏于法性界为根本」,即云法界为一切有法生起之基,但此生起,非如由木生火之成为生因,仅以「含藏」为因。
倘若落于我们的识境来说,即可以说地球为人类及一切动植物的含藏因,故地球亦可方便说为生因(当然,亦可说为生缘)。此含藏因即基于现空双运而成立。
顺便澄清一点,于无上密续乘的观修时,为观修方便,可建立童瓶身宝或唯一明点为含藏因,此时即以童瓶身为智法身、唯一明点为法界,并非另外建立含藏因。
具含藏因,诸法能自显现而成识境,即以此含藏因为根本,然后始得随缘自显现。此处所谓随缘,指相碍缘起,是为四重缘起中的甚深秘密缘起。于此略作解说,其详见于余处。 [24]
相碍缘起为四重决定,称为外、内、密、密密。
初,外相碍缘起说外境受相碍而圆成,此云相碍,即其局限。此如光受碍必只能为光而不成声;声受碍必只能为声而不成光等。这重相碍,于古代甚难解说,如龙树于《法界赞》中只能这样说 ──
若于一切见与闻 嗅味触等以及想
瑜伽行者如实知 诸妙功德即圆满[25]
此云「如实知」,即云如实知六识所缘外境之相碍。但若于现代,理解这重相碍即不为难,我们都知道声、光、热无非都是具能量的波,其自显现为声而不为光、或为光而不为热,无非皆缘于其波幅与频率的差别,所以我们所见的色光,于犬类则成为气味与热力;犬类所闻的声,或于人类毫无作用,由此相碍,即可理解缘生无自性道理。
次,内相碍缘起则说内分别受相碍而圆成,如眼识只能缘色、耳识只能缘声等。
于《法界赞》有颂云 ──
当耳正缘于声时 离其生处而觉知
此三即为法界性 落戏论则说闻声[26]
此即以耳识、声、处三者皆落于相碍缘起而成立,故为「法界性」,亦即于法界中,有能缘于相碍而成立为有法之性,是即为缘起,其有法即成就随缘而起的相(心识分别相)。
复次,密相碍缘起,此说智境与识境的相对。智境中有识境自显现,识境依于智境而成就,本来二者不一不异,然而未能离识觉者,则视此为对立。故《法界赞》云──
庄严住者具力尊 及宏丽色究竟天
连同心识此三者 可合为一我敢说[27]
未熟唯依于识觉 圣者故为说异门
此于长寿具力者 成为刼算长程因[28]
守护有情外界者 亦持寿量无数刼
使其如是而为生 于中持诸有情故[29]
即此为因知无终 故如是果亦无终
此微妙性若现证 涅槃破晓缘般若[30]
此四颂,即云佛身智界与有情的根境识不一不异,故智境的佛身(庄严具力尊)、非识境(非吾人识境)的色究竟天,与及完全落于识境的心识,可合无一、无有分别。然而对唯依于识觉者来说,佛则以法异门立说,有佛的身智界、有报土(非识境)的身智界、有化土(识境)的身智界(根境识),由是落于时空的分别,依识觉者以时分衡量法身,成为刼算;以空间衡量法身,成为长程。不但如此,若依识觉以衡量「守护有情外界者」(如梵天等),亦依时分视之为恒常(持寿量无数刼),且以其能持诸有情,遂视之为有情的生因(如造物主)。若能通达智境与识境的不一不异,通达一切有法实依于智境的生机(法身功德)而成自显现,即知因果无始无终,由是现证般若而得涅槃,犹如破晓。
最后,为密密相碍,此说时间与方分(时空)。佛依一切种智,正见周遍一切时空的自显现,故说无时方(时方无自性),此理于古代甚难解说,龙树于《七十空性论》亦只能这样说 ──
不住及相依 变异及无体
无性故三时 非有唯分别[31]
此以五重观察用以成立「三时非有,唯是分别」。此即观察时间之不住、相依、变异、无体、无性。
于现代,由量子力学与广义相对论的理论,很容易证成时空的相碍,像我们,即碍于三度空间而成立体、碍于一度时间而有老死,但法身的功德绝非我们所独有,彼周遍一切界而存在,是故有不同时空的识境自显现,由于周遍而无偏袒,故说为大平等性。
上来所说,为观修行人的四重决定,于抉择,则依四重缘起,说为业因缘起、相依缘起、相对缘起、相碍缘起,此亦即四大正因,今于此未能细说。然由此即知,真如缘起(如来藏缘起)实有其成立之正理,不得说如来藏与缘起对立。彼持此论点者,唯依于识觉以观察识境,认为如来藏不能成为生因,故与缘起对立,是未知龙树的学说,当然更未知一切如来藏经论的深义。
更者,识境(一切有法)自显现以相碍(受局限)为缘,其成就即名为圆成(圆满所受局限而成立)或任运(能适应所受局限而成立),此即《密严经》之所说 ──
如来以因缘 庄严其果体
随世之所应 种种皆明现[32]
此明说一切有法(法界庄严)依因缘而自显现,而且是随缘(「随世之所应」)自显现(「种种皆明现」)。此即说如来藏缘起,何得将之分裂为违反因缘的「如来藏」,以及随顺因缘的「缘起」耶?今时此种说法得以流行,其故有三:一者、说法之学人未通达自宗义理,故易断章取义依一己之理解以立说。二者、说法之学人喜标奇立异以耸人听闻,由是得成一己之新意;三者、闻法之学人已不作观修,故一闻立异,即怂然动容,不识依经论作抉择,寻且盲从,以为能赶上潮流。彼说者听者各得其所,而大乘佛教之根本即受动摇。
三 如来藏与十二有支
十二有支(十二缘起)为释迦所说,用以说明有情之生死流程,环环相扣,有如轮迴之锁键。若依如来藏不能建立此等有支,则可说如来藏与缘起对立,今则不然,以如来藏为根本之大中观,其实早已建立三正理,依之即可说如来藏与十二有支之关系。
此三正理广见于藏密旧译了义大中观之论典,今唯依近代学者不败尊者之论典而说[33],以明十二有支之破立。
三正理者,
一为「真如无差别」之法性理(chos nyid kyi rigs pa);
二为「由果立因」之相依理(ltos pa’i rigs pa);
三为「由因生果」之作用理(bya ba byed pa’i rigs pa)。
一、「法性理」简明,即谓如来法身周遍,故轮迴涅槃界都成一味。此即如来藏「现空双运」境界[34]。亦即智境不受识境污染而无变易、识境不离智境而无异离之境界。法性理即用以成立此境界。依此即可理解《解深密经》之所言 ──
云何诸法圆成实相?谓一切法平等真如。 [35]
以「平等真如」而一切法圆成故,始得如《不增不减经》之所言 ──
不离众生界有法身、不离法身有众生界;
众生界即法身、法身即众生界。 [36]
成立如来藏缘起之根本,即是此理;依如来藏成立十二有支,亦依此理。
二、「相依理」说为「由果立因」,龙树于《七十空性论》中喻为「有子始有父」,此为名言量的建立,由此建立始得成名言显现。
法身中的识境自显现即等如譬喻中的「子」、法身境界即等如譬喻中的「父」,由于法身不可见闻思,故须借识境而始成显现,此即等如「有子始有父」。此现空双运境即由是而得成立,经中常将此双运境称为「一界」。
如《不增不减经》言 ──
一切愚痴凡夫不如实知彼一界故,不如实见彼一界故,起于极恶大邪见心,谓众生界增、众生界减。
然而此理甚为深密(故须经四重缘起于十地道作观修),是故经言 ──
尔时世尊告慧命舍利弗言,此(一界)甚深义乃是如来智慧境界,亦是如来心所行处。 [37]
言「智慧境界」、言「心所行处」,即等如说现空双运之如来藏。故经续言 ──
甚深义者即第一义谛;第一义谛即众生界;众生界者即如来藏;如来藏者即是法身。
舍利弗,如我所说法身义者,过于恒沙不离、不脱、不断、不异不思议佛法,如来功德智慧。 [38]
此「不离、不脱、不断、不异」者有二,
一为不思议佛法、
一为如来功德智慧,
前者即说自显现的识境;后者即说现空双运境。
或有人疑,何以说「不思议佛法」为识境?此则于经中亦有喻以明之。经云 ──
舍利弗,如世间灯,有明、色及触不离不脱;又如摩尼宝珠所有明、色、形相不离不脱。 [39]
明、色等即喻识境,灯及宝珠之自身即喻为法身,故知此喻,即喻识境不离智境。至于「如来功德智慧」之为现空双运,此前已说,今不更赘。
由是即知有情界于识境中成立十二有支,遂成轮迴生死,实依如来藏而成缘起,只不过由于是「由果立因」,故人便只知其果不知其因;于是由不知相依理,遂割裂此因果,且视之为对立。
三、「作用理」为「由因生果」。法身功德为含藏因此前已说,依此亦有「生」义(前已举喻,如谓地球生起人类),由此即可观察「由果立因」之相依理。此如《七十空性论》颂云 ──
父子不相即 彼二不能离
亦复非同时 有支亦如是[40]
论长行言 ──
父非是子、子亦非父,﹝唯却﹞非能相离而有。
复非同时﹝然而父子却非同时有﹞,知父子不成。十二缘起当知亦尔。 [41]
盖凡相依而成有者,必须成立二决定。
一为不异离;
二为须同时。
仍以父子为例,父子之名即不能异离,而且同时而成立。此二决定若不能于观察中加以否定,则「相依有」便成为有实自性的存在。今则不然,以其实非同时故,由是可说「相依有」不能成立实自性。
父子非同时生起,此乃世间常识,依缘起作用,必须以父为因,以子为果,由是父子二人即成因果之相对。由此相对作用,即可依其「非同时」而否定名言之相依有具实自性。
此种否定,龙树说之为「相互为因」。如颂言 ──
离行无无明 离无明无行
彼二互为因 是即无自性[42]
今说如来藏,当以法身功德为因,随缘自显现之识境为果,盖若无周遍法界之法身起作用,则识境不能成自显现,以此之故,即由「相互为因」可说二者皆无实自性。识境即无实自性,落于识境而施设之十二有支当然亦无实自性。
由上来所说,即知欲说「缘生性空」,实非依此三理不可。
倘但说相依理,即不能说为性空、但说作用理,即不能说为缘生(只能说为一因生)。此二理则以法性理为基而成立,故三正理缺一不可,否则即违反龙树教法。由是知依如来藏义理以建立此三理,实即对「缘生性空」之正知见,何得反谓其与缘起对立。
今且依龙青巴(Klong chen rab ‘byams pa, 1308-1363)之《妙乘藏》(Theg mchog rin po che’i mdzod)一说十二有支,俾明旧译无上续部(宁玛派)之说因缘[43]。然为省篇幅,只说「无明」与「行」二支以为例。
于无明,说为三无明,此即 ──
一者、若心识不能了知本始清净之本觉自性,是为「一因无明」(rgya bdag nyid gcig pa’i ma rig pa)[44]。
二者、于观察外境法尔所成显现时,不能证悟其为无自性之自显现,是为「俱生无明」(lhan skyes kyi ma rig pa)。
三者、于「有」,若不能证悟其为法身之力用(功德),即堕入能所二边,遍计「我为彼生」、「彼为我生」,是为「遍计无明」(kun btags kyi ma rig pa)。
以三无明生起故,即不能认知如来藏、不能认知如来法身功德、更不能认知法身。
唯虽不能认知,无明依然以如来藏为基,以二者恒不相离(识境与智境无异离),故可依由果立因相依理,成立无明为「相依有」。以其有故,即可说为缘生他法,此即说为「无明缘行」(缘无明而有行)。
然却须知,无明实依行而生起,故木石虽未证智亦不能说之为无明,此亦即正由于行之作用,始能说无明生起,倘无世间颠倒行,焉可说其为无明,故由作用理,说无明与行二者相互为因,故无自性。
此即十二有支之顺逆观察。此观察即依于如来藏教法。
更说行支。大中观以「行」即是成立轮迴之四缘,此即 ──
一者,因缘。此即不能证悟无自性自显现之俱生无明。
二者,所缘缘。此即智境五智光华外显现而为识境。
三者,增上缘。此即对如来功德起寻伺(对大悲之力用起寻伺,如说为有为无等)。是即遍计无明。
四者,等无间缘。于寻伺起时,无间而堕入能所二边,由是遂成异熟习气。
由此即知无明与行二支之关系。行以无明为缘而成因缘及增上缘;无明则以行为缘而成所缘缘与等无间缘。此即相互为因之观修。若不依如来藏义,此观修如何能成抉择,更不必说其决定。
故知谓如来藏与缘起对立,实为离观修之浮词,抑且更多依言取义的曲解。
四 如来藏与空性
关于如来藏与空性,学人有两种偏差。一者视如来藏违反空性,故说之为「真常」;一者视如来藏唯有空性,故视之为断灭。
其实此二种偏差皆由「唯空见」而起,其分别只在于否定或认许如来藏。
持一切法唯空者,于认许如来藏时,即说如来藏亦唯空性,故实破坏法身功德而成断灭。
但若持否定态度者,即说如来藏实建立本体为实有,而且恒常,故带有神我色彩,是外道见。以具此二偏差,故不得不于此一说如来藏与空性。
如何建立「空性」?
佛家诸宗无不承许「无自性空」。然则如何「无自性」?如今通途皆以为「缘生」是故「无自性」。然而此却只是笼统之见,龙树与瑜伽行派皆非如是说。今但说龙树的空与中道。
龙树于《法界赞》之所说,同于如来藏。
法身与烦恼缠俱存,喻如瓶中酥油灯,灯光为瓶所掩,是故法身不见。有颂云[45] ──
此如瓶中酥油灯 即少分光亦不见
法界置于烦恼瓶 是亦长时无所现[46]
若于瓶壁破一孔 何处有孔何处见
光华恰穿此孔道 此乃自性之本然[47]
由此即知,以为龙树只说「缘生性空」,于是以为说如来藏即是违反龙树,那实在是很大的误会。
那么,龙树如何说证空呢?
并非证空,只是除去障碍,当尽除障碍时,见「心性净光明」,此即可说为空性。颂云 ──
日月虽然无瑕垢 五重迷雾能障彼
如云如雾复如烟 如罗睺面亦如尘[48]
是故心性净光明 亦具五障而为障
贪欲怠惰与邪见 以及种种虑与疑[49]
此说障心性净光明者,为贪欲、怠惰等。至其净除,则云 ──
此如心性净光明 蒙受贪等诸垢染
本觉智火烧烦恼 净光明却非所烧[50]
此种除障,异门即说为空,颂云 ──
故于导师经教中 由法异门说空性
凡说皆除烦恼门 无人能减其力用[51]
这是很有趣的情形,在龙树年代,他要郑重地说,空性即是心性净光明的法异门,说此异门,同样是除烦恼门,那是维护缘起与空的学说地位。不料时至今日,反而变成有人用龙树的缘起与空来否定「心性净光明」如来藏。那就等如龙树当时拿着一根麦杆,要对人说:「麦也是粮食,它跟稻米一样,只是异门。」可是时至今日,却有人因为龙树拿出来的是麦,便否定稻米为粮食,甚至视之为毒药。
龙树其实很重视如何现证心性中的法身及其功德(是即如来藏),他说[52] ──
无常与苦以及空 是清净心三法印
然于修心至究竟 佛说无复有自性[53]
于修心未究竟时,可用三法印来印定清净心的自性,具无常性、苦性及空性,
然而及至究竟,则不能说尚具此三种自性,此亦即更不能说清净心为空性。
要这样说,是龙树为了提防学人永远落于边际,以无常、苦、空来定义心性,是则永远不能现证法身,因此他接着说 ──
是如婴儿于母腹 彼虽在而不得见
故当烦恼覆障时 法界是亦不能见[54]
由思于我及我所 由思名言及其基
即由大种和合等 施设四种戏论义[55]
法身在心性中而不得见,如婴儿之在母腹,此有四种戏论成烦恼障。我、我所、名言及名言基(二取)、大种和合(物质现象),人若落于此四种思维范畴来思量心性,一定不能见法身(不能见心性净光明)。
他接着又说 ──
于彼猛烈发心者 佛陀不见其体性
佛智自性即佛陀 眷属恒常且清净[56]
龙树时代虽然已有如来藏教法,所以在他的《大智度论》中,已能应用后来被结集为《入楞伽经》的一些偈颂,但他所弘的法门却非如来藏,因此他这一首关于如来藏的偈颂,便说得概括一些,故须诠解。
菩提心即是如来藏,
如来藏的法身(佛内自证智境)可名为胜义菩提心、
如来藏的法身功德(现分、明分等;或说为大悲、十力等),可名世俗菩提心。
此即觉者心性(菩提心)的二面。
故于猛烈发菩提心的行人,即能离上述四种思维范限来见佛陀,而不见佛陀具任何体性可说为有,「佛智自性即佛陀」,这就恰恰是如来藏学说之所说。法身、佛智、法界三无分别,一切周遍法界的生命都是佛陀的眷属,彼恒常(生机不断),而且清净(以法性为基故不离法性)。
这就是龙树于《法界赞》中所说的缘起与空性。可以说,正是如来藏缘起,以及如来藏所说的现空双运(非唯空性)。
龙树接着讨论识境中的有法(佛陀眷属),即便用缘起来说其非有。他用《入楞伽经》所强调的兔角牛角喻,来说「缘生性空」的中道。此有四颂 ──
兔头上角为譬喻 除妄想外无所有
见一切法皆如是 唯妄想而非为有[57]
非由实有极微成 是故牛角亦不见
以极微既无所有 极微成者焉成有[58]
以其由缘起而生 以其由缘起而灭
故无一法可为有 童蒙妄想焉成有[59]
以兔角喻牛角喻 此为如来所现证
是故于彼一切法 除中道外无所有[60]
对此四颂,须稍为说得详细一点。
首先,我们常误解一切法的无所有,是因为其自性空。龙树却不这样说,他说「除中道外无所有」。此所谓「中道」,便即是《入楞伽经》所说的「非有非非有」。
《入楞伽经》说兔角牛角的经文言 ──
兔角非是非非是(na-asty-asty-vnvittam),故对此不应分别。
由是大慧,于一切法,可准而知其非有非非有,于彼不应作分别。
复次,大慧,离于有与非有者,更不作兔无角想。
以相对故,彼不想兔无角。
亦不作牛有角想,以观察牛角,至极微亦不可得,故无究竟实法。
如是即是圣智现证境界,离有与无。 [61]
此中所说「非有非非有」,不同于「无」与「有」。实为「非有」及非「非有」,是对非有概念的辨证,除「非有」外,尚须同时建立非「非有」。
为何如是?下来即有说及。
此处但言不可依二取而说有无,此如兔角,加以二取分别可说为非有,但若于牛角时,依二取分别则可说为有,然而两者皆属分别,若于圣者现证境界,则不如是(此即谓「实相」不同于「现相」)。
故经文续云 ──
尔时大慧菩萨摩诃萨白世尊言:非如是耶,世尊。若见不依分别而起之相,于是比度,以不生分别而说﹝兔角﹞为无。 [62]
此处借大慧之问,用以澄清「中道」为何。大慧以为圣者自证境界为「不依分别」,于是即以为「说兔角为无」可依无分别而说。此问误解「无分别」即见实相。
以其仍落于有无二边,故未解实相与现相之义。于是经云 ──
世尊言:非是,大慧。 ﹝角﹞不以不生起分别即成为无有。何以故?以有角想即有分别故。
依于角想,大慧,分别即生。
由分别与角想之相依,大慧,即以其相依而远离异不异,故说兔角为无有,非由相对﹝牛角﹞故。
大慧,若分别异于兔角﹝想﹞者,则当不由角为量而成分别;
若说不异,则分别实由角为量而成。
分析极微而观察,无角﹝实体﹞可得,如是角之概念即为非理﹝不正因viãama-hetu﹞,
故彼等﹝牛角与兔角﹞皆为无有,更何须说﹝兔角﹞为无耶。
是故大慧,相对于牛而说兔无角之理不成,于此更不应作分别。 [63]
此言关键在于「角想」(有「角」此概念),并不在于牛角与兔角。 「角想」与分别相依(如父与子),此即落于相依缘起而成有无分别。
世间一切名言量悉皆如是,本来先由分别生起名言,然而名言一旦生起,人即执名言而作分别。故分别如父,名言如子,有名言然后有分别之名。
故名言与分别,当由其相依而不说二者为异、为不异。当知「角想」此名言为非理时,即知分别亦为非理,是即所无者为「角想」与分别,而非兔角或牛角。
说兔角为「非有」,依现相而说,此落于角想与分别;
同时说为「非非有」者为实相,离于分别,故即非此「非有」。
由是「非有」与「非非有」双运,亦即现相与实相双运,是即中道,盖此亦即佛内自证智境(离分别)与识境(分别)之双运。
于此并不侧重智境或识境,亦不侧重实相或现相。
回头再看龙树的论颂,彼以执兔角为有者是「妄想」,执牛角为有者是「童蒙」,故由缘起而说:「童蒙妄想焉成有」。
此处以「童蒙」说二取、以「妄想」说名言。
由是成立「非有非非有」的中道,且说之为「此为如来所现证」。
由是可知,龙树绝非以「缘起故空,空故缘起」为中道。印顺法师标榜「世俗中无自性的缘起」与「胜义中缘起的性空」,以为即是中道,实与龙树的说法不顺。
龙树依实相与现相建立中道,实相已离缘起,以圣内自证智必离识境故;印顺则胜义与世俗皆落缘起,实则全为世俗,何能说为中道。
由龙树所说如来现证之中道,即知由缘起而说空性,仅为世俗,非是胜义。此亦即仅依识境自显现之迷乱相而说。
识境自显现相本属客观的存在,本非迷乱,唯人一旦落于二取与名言,即成分别,由是成迷乱相,缘起学说所对治者即为此迷乱,说其自性为空,即谓迷乱相不成、分别不成而已,非以空为实相。
如是即知如来藏学说不但非与龙树的性空相违,抑且可说,龙树正以如来藏为中道,而以「缘生性空」成立此中道。
五 如来藏与二谛
如来藏学说不立二谛,然而并非不能安立,只是认为无须安立。
无须安立的原因,是因为自宗对「境」(yul)与「有境」(yul can)的定义范限不同于他宗。
所谓境,即是心识之所缘,此亦即由心识作分别的对象;
所谓有境,即依何而成立此境,如唯识宗有认为依于八识,亦有认为依于阿赖耶识缘含藏于其内的种子;中观自续派则认为依于意识。除此之外,即是立量的方式,因为须依现量与比量判别所缘境,如何立量,亦便成为各宗派建立有境的差别。
主如来藏学说的大中观宗派,属他空见者尚可建立境与有境,属离边见者以及了义见者,则认为有境无可安立,因为无论如何安立,总不能离开五蕴与八识等,此等皆为识境范围内的事,以之认识世俗尚可,断不能用之以认识智境;复次,以立量以言,人仅能据识觉以立量,此亦落于识境,不能用以范限智境,说何者为现量、何者为比量。
正由于此,大中观即主张可不立二谛。然而为随顺世俗,亦可为方便而立二谛。
于说大中观宗立二谛之先,可综述他宗之二谛。为免诤论,此处唯依西藏格鲁派宝无畏自在(dKon mchog ‘jigs med dbang po)之《宗义宝鬘》(Grub mtha’i rnam bzhag rin phreng ba)而说,此书素来受到推许,应非诤论立足处。
于唯识宗,彼言 ──
所知分为两类:世俗谛、胜义谛。
以观察思择名言的理智量缘得之境,就是世俗谛的定义。 「虚假的事物」、「世俗谛」、「名言谛」都是同义词。
以观察思择胜义的理智量缘得之境,就是胜义谛的定义。 「空性」、「法性」、「圆成实」、「胜义谛」、「真际」、「真如」都是同义词。 [64]
这二谛的安立,为中观应成派所否定。因为其立量为「观察思择」的「理智量」,此即「自证现量」(rang rig mngon sum),中观应成派不承许心识有自证分(rang rig),当然不许有自证现量。
于中观自续派,彼言 ──
所知分成两类,胜义谛和世俗谛。
在二显(gnyis snang)[65]消失的情况下,直观现量所通达的对象,就是胜义谛的定义。
在带有二显的情况下,直观现量所通达的对象,就是世俗谛的定义。
例如:「瓶非真实存在」就是胜义谛;「瓶」就是世俗谛。
中观应成派亦不承许此二谛,因为「直观现量所通达的对象」,即是事物的相状,或心识的行相(心理状态),应成派不许一切法有自相(自相亦无自性),是故就不能承许由自相安立的二谛。
于中观应成派,彼言 ──
以观择名言之量所量得的任何事物、而此「观择名言之量」﹝是因为﹞对应于其所量得之事物而成为「观择名言之量」;这就是世俗谛的定义。例如「瓶」。
以观择究竟之量所量得的任何事物、而此「观择究竟之量」﹝是因为﹞观待于其所量之事物,而成为「能观择究竟之量」;这就是胜义谛的定义。例如「瓶无自体」。
此中已不牵涉到自证分与自相的问题,因为只是「观择名言之量」(tha snyad dpyod byed kyi tshad ma)以及「观择究竟之量」(mthar thug dpyod byed kyi tshad ma),此已可说为认知的意现量(yid kyi mngon sum)。应成派不承许根现量(dbang po’i mngon sum),认为凡根识所认知者唯是错误,而意现量则可承许。
《宗义宝鬘》所定义之二谛,即至此而止。
文殊胜海不败尊者说如来藏,则认为大中观宗的他空派,其二谛超越中观应成派。这对应成派来说是一个极大挑战,因为应成派视他空见为邪说。他说 ──
欲抉择「他空宗」,应先依怙主龙树之﹝六﹞理聚论,抉择「无自性」义。若不了知此义,则不能了知「世俗自空、胜义他空」之理。以是之故,应先抉择离戏论之内自证义。 [66]
此即如上来说龙树之「缘生性空」时所说义理。龙树强调离四种戏论之现证(「佛智自性即佛陀、眷属恒常且清净」),是即胜义、余外即为世俗。故他空派的二谛,不败尊者即说之为 ──
既如是依有境之无分别智以证悟离戏论胜义已,
于实相与现相相同之境与有境,即名为胜义;
于实相与现相不相同之境与有境,即名为世俗。
依名言量作观察,彼「世俗」与「胜义」即颠倒与无颠倒、迷乱与无迷乱之差别。是故,无颠倒与无迷乱者即是「胜义」,余者则安立为「世俗」。
此二谛不须立量,唯依「无分别智」所现证者为量,亦即,唯许无分别智为有境,是即超越于应成派之「观择究竟之量」、「观择名言之量」,彼二量皆未离分别,故未离戏论,因此所见者唯是颠倒、迷乱之现相,与无分别智所见之实相不同。
亦唯依如来藏始可立此二谛,因其安立,即等如以佛内自证智境(实相)为胜义,以智境中之识境自显现(现相)为世俗。皆由「无分别」而证悟。
如是立量,亦同尊者阿底峡(Atsa, Dpamkara-srijñāna燃灯吉祥智,982-1054)于《入二谛》(Satyadvayā-vatāra)之所说 ──
于彼空性中 丝毫无有异
无分别而悟 名言谓见空[67]
又云 ──
现量与比量 佛徒纳彼二
短视愚人说 以二量悟空[68]
是即谓唯住于无分别中始得见空,依二量则不能见。所以依「缘生」不能立量为空性,只能立量为世俗显现。颂云 ──
因缘所生故 世俗显现成
若不能成立 水月由谁生[69]
西藏之中观应成派虽云依从阿底峡,可是在安立二谛上则究竟与阿底峡有差别。若辩言,我「观择究竟之量」即是无分别智,然则,何以又须另立「观择名言之量」来量世俗?是否行者于修胜观时,须先用一名言量来观察抉择,然后又再用一究竟量来观察抉择,始能说其为世俗或胜义。
若如是,行者即须先住于名言境(识境)作观择,然后住于无分别(内自证境)再作抉择。此不应理,因为阿底峡主张唯观择世俗,于观择而无所得时即是胜义。彼有颂云 ──
此世俗所显 理观无所得
不得即胜义 本住之法性[70]
应成派与阿底峡之差别,归根究底,为对如来藏的态度。
应成派不依如来藏,阿底峡则依从,是故阿底峡就可以在修胜观时,以因缘所生的世俗显现(缘生有)为对境,以内自证的无分别智为有境,依理观察(此如由缘起超越缘起),如是无所得而入胜义。
或难言:依理观察岂非分别?答言:非是。此如龙树于《法界赞》中有颂云 ──
是故喻此器世间 恰如芭蕉空无实
然而其果却有实 食时口舌能触及[71]
法王持明文殊师利友(Ma–ju±rkrti)有一颂与此颂堪相互发明,颂云 ──
观察诸蕴之空性 犹如芭蕉无有实
空性具足胜功德 此非如彼空无物[72]
由是即知行者唯观察缘生之世俗显现,无分别而作如理观察,则世俗与胜义同时可得。
所谓如理观察,即如前引《入楞伽经》释迦所言,离「角想」即离分别,由是即可住无分别而观察牛角兔角,于胜义与世俗之决定同时,证入中道。
倘世俗与胜义分别观察,二者如何双运?
于四重缘起之观修中,
如观择「业因有」(依业因缘起而成有,此如说「因缘和合」而成有),依对境如实观察,以心识为有境,行者即可无分别而悟入心识与外境相依[73],由是成立所缘境为「相依有」(「世俗显现成」),于是同时证悟对境不能依业因缘起而成立,是即同时证「业因有」为空性(「无分别而悟,名言谓见空」)。
由此即知胜义与世俗非分别观察,由是始成双运。
如上述,行者所证即是:「业因有」为空,「相依有」成显现之双运境。
了义大中观之二谛建立,较他空大中观更为深密,此处不赘,见余处可知。然由他空大中观之施设二谛,当已知如来藏学者实依观修而说,非为架空而谈之理论。故不能依文字语言谓其为违反佛说。如他空之二谛,但以迷乱颠倒与否而安立,未施设空有,然而却亦不得谓其否定空性,更不得谓其不依缘起。
结语
上来谈如来藏,乃针对今时对如来藏之误解而作。今人研究佛学,唯对缘起与空性加以赞叹、或唯珍重玄奘三藏传入之唯识今学,未通盘理解佛法之系统,故即成一偏之见。殊不知,若不识如来藏教法,则对「缘生性空」及唯识今学亦只能片面理解,由是对彼之所宗亦有损失。
大中观立「现空」而不唯说空性,
此「现空」之「现」已由缘起施设;
此「现空」之「空」亦由抉择缘起而证,
是知如来藏正由缘起与空性双运而施设,此始为合理之观修境与有境。
若分裂现空而唯持空性,反而违背缘起,此际虽自以为我之空由缘起而空,但其实现空已不成双运,盖当一建立观择境时,已即将此境说为「缘起故空」,是则尚焉能现空双运耶。而且,若不说现空,则法身境界将成一死寂境,正由于此,释迦当日始沉痛而言:
宁见持我见者大如须弥山,不愿见唯空者。
此即以唯空者其实否定缘起,彼不过借「缘起」之名以成立一己之唯空已,于唯空中无一缘起法可以假立,因假立之同时已被说之为空,故法身功德实已被遮拨。
唯识亦如是。
学唯识今学而否定如来藏,亦如否定转依。非灭尽八识而新得一「圆成实性」即为转依,转依者,正以八识不须灭,但行者之有境已起转变,始能名之为转依,若不许此转依为如来藏果,不许智与识双运,则除非谓突然能生起一新的智体,否则八识恒时支配行者之有境,此八识如何能成转变得依于智?
故知研究如来藏,更能有助于空性与唯识之修学,本文所言,望能触发读者之思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