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系之一
平常心看佛学
邵颂雄
(原载香港明报 2019年1月16日)
笔者于多伦多大学教授佛学,除与其他学者学术交流外,也不时有机会接触各地佛教团体。感受较深的是,学术界与宗教界的学人,对「佛学」有着非常不同的定位。
于大学内,佛学只是众多学科或学问的其中一门,其认受程度甚至远不如哲学、历史等人文学科,一般隶属宗教系内作为主修的其中一种宗教思想。
于佛教徒而言,对待佛学则往往出现两极化的态度:不是将之高捧为高不可攀、深不可测,就是视之为不切实际的一味求玄、将出世间的佛法颠倒为世间学问的「不清净」认知。两种态度,都不是对佛学应有的认识。以佛家名相来说,前者可视为对佛学的增益,后者则是对佛学的减损。
以佛学「高深莫测」,固然是出于对佛法的景仰,但脱离平常心的过度吹捧,也非乐见之事。
年前,有一名号称有过百万信徒的大和尚,派遣访问团到多伦多大学,其间,带领团队的法师跟笔者接触,希望能替大和尚安排一系列讲座,并说:
「你们大学那么多诺贝尔奖得主,最好能请到几个跟我们师父对话,经济学、物理学、天文学等,什么学科都行。」
当我还在犹豫如何客气婉拒时,其余在家弟子已按捺不住,纷纷赞叹大和尚如何通达佛理、智慧无双,而且辩才无碍,与他一席话,哪管是什么学科的诺贝尔奖得主,都总有受教之处。
大和尚有资格与科学家对谈吗?
笔者从不怀疑佛家思想的高度,但其高度是否可以让一名连中学物理或经济也不大了了的出家人,只因「通达佛法」便有资格与毕生奉献学术研究的大教授「对话」,甚至对他们的研究领域有所「开示」?
这种对佛法的神化,不但衍为一种「我慢」,也同时蔑视和贬损世间各种学问,把自己置身两端之间,「比上不足、比下有余」,对佛理不敢奢言理解,然也认为能掌握到的微末佛理,已足以把世事看透。其极端者,即是迷信的根源。
黄子华于2012 年的栋笃笑《洗燥》,提到他于互联网上,看到一位高僧手持一份声称来自美国太空总署的文件,说科学家已证实2012年12 月21 日,「四度空间会变成一度空间」,刚符合玛雅文明预言云云。我听时还以为不过笑话一则,其后才知道原来真有其事,而那位高僧竟是据说拥有百万信众的净空老法师。
净空法师的原话,谓于2012 年那一天,「地球进入了光子带……我们会在3 天的零度空间中度过。我们现在的空间是三度空间,从三度空间变回到零度空间,所以当然会死很多人。三度空间退到零度空间,无疑是毁灭,但是迎来的是崭新的世界……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了,现前这些科技可能完全毁灭」。
自1990 年代开始,法师已多次预言世界末日,甚至提到香港,于2008年会被中国9级地震造成的30米高大海啸淹没,很多高楼倒塌。信徒不会怀疑这位老法师未达智慧之境,然则智慧老僧何以出此无知之言?他口中说的「两万六千年才有一次的银河对齐」、「光子带」,都是科学盲的无知呓语。
这类危言耸听,如今当然可以一笑置之。问题是:
教徒是否仍然认为佛法义理或佛家智慧,可完全凌驾科学等「世间法」,又或如那名要求与大学教授对话的法师,以为自诩通达佛法即能通达所有世间学问?
过度高举佛学超越一切世间学问、难学难懂,也是令学人对佛法却步的障碍。
台湾佛教刊物《菩提树》,近半世纪以来启发无数学人对佛法的修学,其创办人朱斐居士曾言:
「……打开佛经,多以为『佛学高深难懂,我们无法理解。』这个障碍影响很大,因为他刚发心研究,便被这一记『深难』的闷棍,打失了自信,不敢再领教了。」
佛经文字和教法背景的隔膜
然而佛学之「难」,往往不在于学理本身,而在于对佛经文字和教法背景的隔膜。
汉译本大藏经,所收印度传来的经论,本来都以巴利文或梵文写成。汉唐以来以典雅文言文翻译,对千多年后的现代人来说,已然隔膜,加上不少像「陀罗标」(dravya)、「补特伽罗」(pudgala)等译音不译义的名相,更令人读来犹如有字天书;此外,佛家部派多,各有主张,见地相异。
一部论著提出「非即非离蕴我」,另一则强调「无我」,若不懂经论背景,便觉义理相违。
因此,若借「佛学」厘清佛家经论背景,理解各别名相原意,对学佛的人而言,便意义重大。
花几年时间于历史、语言、义理上,读懂佛典其实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任务。
《阿含》本来就是佛陀开示弟子的纪录,弟子中还包括出名愚钝的周利槃特、文盲的贱民尼提等,内容从不故作高深、玄奥难懂。偏偏「智力正常」的有识之士,却自限于佛典难懂而以为只能远观仰望,放弃研读,留给智慧老法师揣摩深入,为大众开示演扬。
「佛学」与「学佛」
如此心态,造就另一股风气,认为在家居士研读佛学,是好高骛远,他们应该做的,是老实学佛。将「佛学」与「学佛」对立,抑前扬后,即上来所说佛教徒对待佛法的第二种态度。
净空老法师也有此言:「不清净的心来学佛,这是佛门的所谓学者……可以拿到博士学位,也可以讲经说法像天花乱坠、著作等身,你依旧还搞六道轮回,出不了六道,这叫佛学家」。
然则「学佛」的内容为何?是不是光靠诵经、打坐、拜佛、持佛号,就能得到超越诺贝尔科学家和经济学家的出世间智慧?
若参考佛家于印度和西藏的修持,答案肯定不是。
佛教于印度建立和发展、西藏佛教也是从印度直接传入,两者修持法度相合,皆重经教之学与各种禅修配合,反而近代汉土法师高喊「不要佛学,只要学佛」,而于「学佛」内容很多时不过是大堆事相、法会、唱念,那是否佛家传统成就慧命之道?
「心」与「心要」
若认为高僧所说,便不应批评妄议,也非寻求智慧的表现。
从来没有一门学问,是鼓吹不作反诘思辨,即使禅宗也有「大疑大悟,小疑小悟,不疑不悟」的说法;
也从来没有任何智慧之学,会认为导师永不有错,错的只是怀疑教法之人。圣一老和尚的《心经讲记》,开首解题,说《心经》的「心」字「很重要,成佛也是心,造众生也是心,天堂也是心,地狱也是心……」,以至「一切唯心造」、「心有四相」等,便是误解。
因为《心经》为诸部《般若经》的精髓,经题的「心」字,梵文hrdaya,就是「心要」的意思,非指我们的内心。即使不依梵语原典,仅就汉传佛教而言,玄奘法师弟子窥基所撰《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幽赞》,亦云
「心者坚实妙最之称。大经随机义文俱广,受持传习或生怯退。传法圣者录其坚实妙最之旨别出此经,三分二序故皆遗阙,甄综精微纂提纲迹,事虽万像统即色而为空,道纵千门贯无智而兼得,探广文之秘旨标贞心以为称」,
是亦不离「心要」之义。如此正解,基础正是来自老法师贬抑唾弃的「佛学」。人总有错,不能因老法师地位崇高,便以「方便」等为借口竭力护短,否则便成佛家所言「依人不依法」之流弊。
稍具数例,意欲说明「佛学」既不是高不可攀的学问,也不是皮毛之学。学者治学,有求真的抱负,即使不是佛教徒,能于史料或佛典抽丝剥茧地重索佛教的演变、翻译和校勘佛经不同梵本与译本、阐释经论义理与教法背景等等,都不能否定其意义,即使玄奘当年到西天取经、回国开译场、教授弟子等,本质也与「佛学」无异,何须否定?
对佛教徒而言,理解佛法是修行的基础,也毋须道听涂说其深不可测而畏学,更不应视如影响「学佛」的邪知邪见。佛家强调平常心,我们也不妨以平常心来看待佛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