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系之二
商机处处的「正念」疗法
邵颂雄
(原载香港明报 2019年1月23日)
上世纪七十年代衍生的mindfulness 疗法,历四十年而不衰,近十年来更蔚为风潮,临床研究和科学论文以几何级数倍增,视为新世代对治焦虑、抑郁、压力、疼痛等的「灵丹妙药」,甚至作为促进生产力、提高集中力的「神奇魔法」,故得广泛应用于医院、学校、监狱、企业等,于学院内也获医学系、心理系、护理系、社工系、商学院青睐。这种结合冥想修持的训练,虽源自佛家,然于西方的流行程度,连《时代杂志》(Time Magazine)、《科学美国人》(Scientific American)等皆以之作封面专题报道,故令这股风潮东渐,于华文地区以「正念」为名,延续这场移植佛家禅修为非宗教心灵锻炼的革命。
宗教可以沦为迷信,科学亦可令人盲从。
佛教徒若迷于事相,且更盲信科学实证,自然因「正念疗法」而鼓舞,以之作为佛陀智慧经得起神经科学、心理学等尖端研究的最佳例证。然而,佛教徒于赞叹随喜之前,不妨细想西方发展出来的「mindfulness」跟佛家传统「正念」观修的分别,以及考量这种心理疗法是否真的成效卓著,兼且百利而无一害。
正念 邪念 一念之差
佛家以四圣谛、八正道为基石。
八正道者,为正见、正思惟、正语、正业、正命、正精进、正念、正定。
见有多种,思维、语言等亦可有不同,「念」者亦尔,是故八正道的重点,在于以合乎佛陀智悲教法的见、思维、语、业、命、精进、念、定为「正」,而且八种方便融而为一,无可割裂。
当中「正念」(巴利文samma-sati)者,乃依于佛陀对生命与出世智慧的知见、待人接物的伦理道德、日常思维和价值观等「忆持」(sati,亦即「念」)以配合内观,由此作为通往寂息烦恼定境(samadhi)的桥梁,如此始说为「正」(samma)。
西方由卡巴金博士(Dr. Jon Kabat-Zinn)倡导的心灵锻炼,仅言「念」(mindfulness)而实未说之为「正」(right),故中文翻译作「正念」,比西方多了一种判断取向,也令整个卡巴金发起的风潮,多了向佛家禅修靠拢的味道。
相对「正」来说,便是「邪」,是故佛典中,有违佛门知见的见地称为「邪见」,例如佛陀时代的各种外道学说,总具六十二种,便称为「六十二种邪见」,同理,以不如法之事生活,相对于「正命」而言,即说为「邪命」。
那么,卡巴金博士主张的「念」修,究竟是华语世界所翻译成的「正念」,还是有违佛家教法的「邪念」?
坊间对mindfulness 最浅俗的误解,以为就是时刻留意一切所作,把心专注而能保持清晰头脑。但这样的「事事关注」,只能说为「mind full」而非「mindful」。卡巴金推动的「念」修,实以「着意于当下而不加批判的觉察力」(the awareness that arises from paying attention, on purpose, in the present moment, and non-judgmentally),以达减压、疗愈的效果。由此引伸,乃发展出所谓「纯然注意」(bare attention)的理念:
对一切人、事、感觉,都专注于概念生起前的纯注意状态,不作辨识、思考,而只着意于当下发生的直觉经验。
例如,长期痛患者修习时,专注于折腾他们多时的痛感,而不以「痛」来名之或感受之,将所谓的痛转化成一种纯感官经验,不挣扎、不逃避、不厌恶,据说这种心态和觉知力,能有效减低患者对痛感的心理抗拒和困恼,逐渐能坦然接受,而造出减压效果。因此,整套「正念减压」课程,便列出不批判、耐心、初心、信心、不刻意追求、接纳、放下等七种态度,作为训练的要门。
如此专注,无疑能为修习者注入一剂对概念觉知的麻醉药,痛不成「痛」、苦不为「苦」。然而,长久贯注精神于这样的锻炼,会否造成心理上的歪曲?习惯凡事都不批判其好坏优劣,缺乏愿景的追求,任何情况都予以接受等,又是否一种值得鼓吹的人生态度?
撷取技巧挪为己用
事实上,卡巴金提倡「纯然注意」式的「念」修,与佛家的传统教法,相去甚远。要言之,南传佛教教授的「念」,有「忆持」的意思,其忆持内容,则为佛陀对身体、觉受、内心和诸法的种种观察和抉择,故有「四念住」(satipatthana)之称。如是以佛陀对宇宙及人生勘察的智慧洞见为基础,予以忆持内观,精进于「观身不净、观受是苦、观心无常、观法无我」,冀达澄明觉知,悟入等持境界,斯为「正念」。
南传佛典中的《弥兰王问经》(Milindapanha ,相当汉传《那先比丘经》)、《大念处经》(Maha-satipatthana Sutta)、《清净道论》(Visuddhimagga),大乘修法对「无生」、「无念」、「法性」等的念念安住,以至密乘观修中生起次第的「清净忆念」等,都不离把「正念」建基于「正见」而作忆持观修。卡巴金的「念」修,一下手即强调不作判别、不加思考,仅仅撷取佛家观修的部分技巧,亦无任何哲理或见地为基础,让学人各有解读、各取所需,成效其实值得存疑。
如此支离破碎地撷取一个灵修体系内的一些技巧而挪为己用的做法,打个譬喻,即如硬把一座衣车的车针拆出,原本是一个整体构造的部分,可以安全有效地机械缝纫,但脱离构造的尖针,虽亦可用于手工缝纫,但处理不当时亦能刺伤自他。 「正念」也同样是整体佛法修持的一个单元,为求把它融于西方心理治疗体系之内而强行「去佛教化」、「去宗教化」,甚至把佛家「无念」、「离取舍」等教义加以扭曲,长远来说,不论对佛教抑或对心理治疗,都非值得恭维之事。
然而,mindfulness 之风席卷西方,且来势汹汹地涌来亚洲,由此发展出所谓「正念减压疗程」(Mindfulness-Based Stress Reduction)、「正念认知疗法」(Mindfulness-Based Cognitive Therapy)、「辩证行为疗法」(Dialectical Behavior Therapy)、「接纳与承诺疗法」(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), 并推行于「正念教育」(Mindful Education)、「正念饮食」(Mindful Eating)等等,难以尽录。
情况一如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于西方流行的「瑜伽」(Yoga),把一套古印度的灵修法门,改头换面成为健美修身、减肥拉筋的健身运动。所不同者,为西方「瑜伽」偏重于身体锻炼,而西方「正念」着力于心理调节;其相同处,则是两者都极力摆脱宗教和种族背景,「断章取义」地将一套本来完整的教法任意剪裁,以适应今天鄙视宗教、盲信科学者之用。但风潮之下,还是衍生商机处处。各类「正念课程」、「静观课程」,多不胜数,一个基础的八节课程,学费动辄港币三千大元以上。
mindfulness效果 不乏夸大吹嘘
Mindfulness 能成功渗透学院、医疗机构、科研组织等,依仗的是大量「科学实证」。然而这类研究,其实颇多参与者的主观判断,于双盲测试设计上亦多不理想。更严重的问题,是过往的研究人员在实际申请研究拨款、考虑如何多出几篇论文的压力下,每每偏持预设立场,以至研究的期间订得短促,大多只有几周以至数月。
灵修冥想对精神层次的提升,岂能几周时间即便「立竿见影」?
所谓大量科学实证,其实不少都是未成熟的研究报告,当中对mindfulness 的疗愈效果,不乏夸大吹嘘的成分。实际上,不少的所谓mindfulness 导师,都不过只有几十小时的训练,资格成疑。
近年的研究,才开始注视此等问题,提出不少质疑,甚至警告修习可以带来的心灵伤害,尤其本身患有精神疾病者,更以不作mindfulness 治疗为宜。于英国于二○一四年,由英国教育部前学校部长(Schools Minister)罗斯(David Laws)提出将「正念」纳入正规课程之内,也受到学者和舆论猛烈质疑和抨击。反而香港仍然后知后觉,趋之若鹜。就笔者所知,甚至有基督教背景的中学,也趁上这股时尚,提倡「正念教育」。
笔者并非全盘否定西方的「正念」运动。毕竟任何形式的静观自省,都总有益处,但其效果真是如斯神奇,还是不过昙花一现似的短暂疗效,值得我们细察。已愈来愈商业化的「正念疗愈」,让学人每天几十分钟的锻炼,便声称能于几周内,对各类长期病患、深层压力等问题,以及小孩的过度活跃、学习能力等,都有所改善,实在「too good to be true」。
学人不妨细想其理,分析其「不批判」等理念的意义,才决定修学也不迟。 「正念」与「邪念」,往往只在一念之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