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系之三
佛教如何入世?
邵颂雄
(原载香港明报 2019年1月30日)
执笔打算写有关「Engaged Buddhism」这题目时,刚看到《时代杂志》(Time Magazine ) 报道一行禅师(Thich Nhat Hanh)病重的消息,谓禅师三个月前已拒绝接受治疗,回到出家受戒的越南顺化归原寺,静待圆寂之期。
笔者上星期于多伦多大学的课堂内,谈到的正是一行禅师对佛教的改革,忽闻禅师「随时呼出最后一口气」,惊诧难免。然一天后,一行禅师的大本营梅村(Plum Village)发出的声明,却谓禅师情况非常稳定,定期接受针灸等治疗,而且往访禅师的弟子也络绎不绝,天气许可的话,倚坐轮椅的禅师还会跟弟子一起禅修。 《时代杂志》的说法,或有夸大之嫌。
本栏上期提到「正念治疗」种种,而一行禅师正是最早倡导「正念」(mindfulness)禅修的佛教法师,连西方「正念减压疗程」(Mindfulness-Based Stress Reduction) 的创始人卡巴金博士(Dr. Jon Kabat-Zinn)也曾从学于他。然而,一行禅师教授的「正念」修习,与由卡巴金发展「去佛教化」的「正念疗程」,貌似而实不同。
禅师倡导的,是简化了的佛家见修,虽简化而无歪曲,为普罗大众设计的「正念」禅修,仍以佛家缘起、无我、空性等教法为依归,
而卡巴金博士推行的,则是毫无知见底蕴下剽窃佛家部分内观技巧作手段的心理疗程,其成效于近年的研究每受质疑。
比较而言,一行禅师领导「简化」了的佛法修持,不重繁琐阐释、复杂观想,犹如英语学习过程中,着重基本会话的教学,而非深研经典文学和写作技巧;
卡巴金博士则是「神化」了的修持技巧,不仅把英语简化,还将之「神化」,「A for Apple、B for Boy」被吹嘘成近乎具有咒语般的力量,只管念而毋须理解,短期便能达到不可思议的疗效。
一行禅师译Engaged Buddhism
一行禅师于近代佛教史中,占举足轻重的地位。由他率先提出的「Engaged Buddhism」,成为佛教面向二十一世纪的雏型。所谓「Engaged Buddhism」,一般译作「入世佛教」。复旦大学哲学系的刘宇光教授,别出心裁,稽考「Engaged」一字的法语语源「engagé」,带有「作家、艺术家对当代问题的表态行动」、「道德承担」等意义,而将之意译为「左翼佛教」。
笔者同意「入世佛教」这翻译未能完全扣准「Engaged Buddhism」的丰富涵义,而「左翼佛教」于一定程度上作出了补充,但以「左翼」来概括多元多样、诉求迥异的佛教运动,亦未必稳妥。笔者与刘教授多年不见,对此问题尚祈来日有缘与他详加讨论。然仅就「左翼」一译而言,刘兄虽曾提出这翻译早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由一行禅师所亲拟,但究竟一行禅师的政治立场是「左」抑或「右」,本身其实已颇具争议。
一行禅师的「Engaged Buddhism」,建立于越战时期由他带领佛教僧人组成的和平运动,运动本身并无政治立场,既不亲北越,亦不靠南越,以和平反战为「中道」,无所谓左倾右斜。自一九七三年越南政府吊销其护照后,流亡法国逾三十年的一行禅师,才于二○○五年获邀回国,并准许他举行多场教学活动和出版事项。此行却惹来争议声音,批评者认为禅师甘愿被越南政府利用作宣传工具,粉饰政府对
「越南统一佛教会」的打压、对僧人的拘禁,为越南避免国际贸易制裁护航。
行程中,一行禅师答应只与官方认可的「越南僧伽会」和宗教事务局官员会面,不论演讲文稿与公开致函都「自我审查」,只字不提「统一佛教会」。结果越南成功于二○○六年获美国国务院于「特别关注国家」名单上除名,令不少人对一行禅师之举感到失望。禅师造访越南有何初衷,不为外人所知,但于接受越南政府种种要求、漠视被关押僧人、不与统一佛教会长老会面等,都令人怀疑他的立场是否右倾。
二○○七年一行禅师再访越南时,要求时任国家主席阮明哲不再限制佛教徒活动、停止宗教事务局运作,却又令人感到他毕竟并非如批评声音所言,为换取著作得以于越南发行而投共。结果,禅师于越南的梅村法门僧侣,旋即受到政府驱赶解散、武力打压,而禅师亦被视为有阴谋颠覆越南政府。
传统佛教省思前景的契机
据刘教授与一行禅师教团的电邮查询,禅师近年以中文发表的著作,已「不再使用『左翼佛教』」一词。那是禅师政治取态有所改变,抑或觉得译名本身未如理想,不得而知。其实一行禅师从越战时期开始,已秉持不靠边的「政治中道」、以和平发展为依归的立场,不宜勉强以「左翼」或「右翼」来总括他提倡的「Engaged Buddhism」。
或许,「Engaged Buddhism」所重的,不在抗争、不在表态,亦非在于政治抗争,而是如何以佛家价值观介入社会上不同的议题(即英语中所谓的「socially engaged」),令佛教面对二十及二十一世纪的经济、政治、道德争议等,仍息息相关,学人能依据佛家智慧和禅修,活泼而实际地予以应世。
学者借用一行禅师拟定的「Engaged Buddhism」一词,来涵盖东南亚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后去殖民化运动中,各国因应不同经济、政治等困境而以现代化佛教思想寻找出路的思潮,例如
泰国佛使比丘(Buddhadasa Bhikkhu)倡导以「佛法社会主义」(Dhammic Socialism)救国,其弟子素拉.司瓦拉差(Sulak Sivaraksa)以重新诠释的佛门五戒作为反军政府运动的理性根据,
印度的阿姆倍伽尔博士(Babasaheb Ambedkar)则通过佛教解放贱民,
而斯里兰卡的阿里耶拉(A.T. Ariyaratne)也以佛家价值观和教义,作为觉醒社会、改革经济的重要根源。
这些运动,不一定有政治倾向,也并非受一行禅师的思想启发,但都有着将佛教世俗化,并以之介入社会现况问题以为大众谋求「离苦得乐」的共同性。
这股席卷东南亚的宗教力量,正是让传统佛教省思前景的契机。
有一类佛教徒,认为学佛即不应参与充满「嗔恚」的任何抗争,不应关心充满「贪婪」的经济议题,不应表达充满「愚痴」的政治立场,并以此作为「清净」的修为。
然而,若佛教只提供一个念经唱赞的场所,适时为信众祈福许愿,或作打斋超度、放生点灯等法会,对现今社会还有什么意义?
笔者十多年前拜访一座佛寺时,适逢寺内信众晚课念诵,因不便打扰,故在寺外静候,却见其中一位披搭戒衣的女居士,缓步走往寺旁大钟,须臾即一面敲钟、一面唱赞。后来女居士跟我说,已风雨不改地唱诵多年,每天敲钟都能敞开地狱之门,为饿鬼施食,而这个能积丰厚资粮的岗位,得来不易,只因法师喜欢她的声线具悲悯感情才点名让她当上,其他人还眼红不已云云。我听完后,忍不住问了一句:
对于饿鬼道的众生如此慈爱有加,每天定时老远驾车到此放焰口施食,
可有想过这个城市内贫困挨饿的儿童有多少?可有想过如何帮助他们?
佛法在世间 不离世间觉
问题也许问得不公道,却带出了佛教如何与现代社会关涉的问题。
佛教应否自限于法会仪式、念佛祈福等,而对社会不公义、需援手的事情不闻不问?
笔者于多伦多大学的一些佛学课程,都附有课外「服务研习」(service learning)部分,让学生到食物银行等机构当义工,亲身理解低层人士生活上的各种困难并施予援手。 「佛学」学人可以这样,「学佛」的人讲求慈悲施予、无缘大悲,是否更应多介入、多engaged ?
「佛法在世间,不离世间觉,离世求菩提,犹如觅兔角」。
越南、斯里兰卡、泰国、印度等地,可以把佛教融入生活、解决社会问题,汉传佛教能否冲破传统规限,而同样能以佛法应世?
佛教于社会议题上,以「清净」之名来独善其身,可予人「离地」甚至不愿担起责任的印象。譬如,大屿山作为香港佛教重地,于兴建人工岛的议题上,其实最应发表意见。
佛教以慈悲为怀、悲悯六道见称,与其愚昧而作大量商业放生,何不为那些因填海而绝种的白海豚,以及受破坏的珊瑚群、鲍氏双足蜥、白腹海雕等出声?
是不是佛教徒「食素」就不必理会填海造成鱼类数量的剧减?
佛说缘起,教徒对自然生态系统作出不可逆转的破坏,是否认为与人类福祉毫无关系?
一行禅师提倡「正念」,也提倡「Engaged Buddhism」,前者自利、后者利他,两者并行,正是佛教未来发展的重要基石。
批评者认为一行禅师的教法流于浅俗,但与其将佛法演成名相之学而只埋首于义理推陈,或仅以法事仪注为依归,实不妨由「浅俗」入手,端正心态,从无私奉献一己于社会而踏上现证「无我」之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