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系之五
论「四谛」— 佛家如何解读苦?
邵颂雄
(原载香港明报 2019年2月27日)
「四谛」是佛教最基础的教法之一。
不少入门信众,首先接触的,就是法师居士对「四谛」的阐释。南传佛教甚至有说法,认为佛陀于鹿野苑首次为五比丘转法轮,宣说的就是「四谛」。由此可见,「四谛」被视为佛法中的根本教法。
「四谛」者,即「苦谛」、「集谛」、「灭谛」、「道谛」。
佛家以此四者为真实无倒的真理,故称为「谛」。对于「四谛」的理解,佛门内由不同宗见和传规,历来可有不同的演说,然大致而言,都是结合禅修作释。近代流行的说法,却往往将「四谛」概论化、哲学化,笼统地以「四谛」名目加诸人生的价值取向。这种曲解,也是令不少人认为佛教消极悲观的原因之一。
「谁」离苦 「谁」得乐
若简单解说「苦」为人生基调,而苦的根源是欲求,则与德国哲学家叔本华(Arthur Schopenhauer)所言「人生犹如一个钟摆,永远在痛苦与无聊之间来回摆动」并无两样,因为叔本华的理论,认为意志于人身内表现为无尽不息的欲求,当欲求无限,然所求之物有限时,即成痛苦;纵使欲求能获短暂满足,一旦满足感消逝,更深的痛苦即呈现,然当欲求得到完全满足,却又衍为空虚与无聊。由此,叔本华提出,通过哲学和艺术也只能暂时纾缓痛苦,究竟的解脱之道,唯有禁欲,达至无欲无求的境地。即使叔本华自己,也认为他的哲学与佛陀教法不谋而合。这种解读,是否即是佛家对人生的理解?
佛家对「苦」的解说,有「八苦」之说,即生、老、病、死、爱别离、怨憎会、求不得、五阴炽盛等。
但人世间是否只有苦而无乐事?坊间流行的理解,一如叔本华所说,认为人生是苦,甚至所有喜乐都是痛苦的因,因为任何喜乐都不恒久,当喜乐不再,便引生更大的痛苦。因此,当一些人的生命中遇上困阻,忽然「遁入空门」、「看破红尘」,美其名曰,就是「大彻大悟」,不再依恋五浊尘世,冀能通过皈依佛门精进修行,以证入涅槃之境,作为究竟的「离苦得乐」。
笔者研佛多年,相信佛陀的智慧,不会像这类流行知见一样平庸。
过分强调「离苦得乐」,究竟是「谁」离苦、是「谁」得乐?还不是一个「自我」!
这跟坊间迷信的「趋吉避凶」,层次高不了多少。眼前的生活,硬要外加一重「苦」的滤镜来感受,然后见一切皆「苦」,一心只希望能达到最大最永恒的究竟涅槃之乐,由是规行矩步、戒绝葱蒜、茹素放生、诵经拜忏,为的就是让自己尽量逃遁只有「苦」的轮回世间,踏上恒久喜乐的涅槃之路。然而,这种对涅槃的向往,本身不就是一种「欲求」吗?
因此,于大乘佛法,针对这类佛教徒,提出「愈精勤欲证涅槃,距离涅槃愈远」的说法。
所谓「众生无边誓愿度,烦恼无尽誓愿断,法门无量誓愿学,佛道无上誓愿成」,
基本上就是「众生度尽,方证菩提」的宏愿,其精神不是说一众菩萨都互相礼让,等待其他的都圆证佛位,自己才「方证菩提」,否则便如一间房间中的宾客,皆客气相让其他先行出门,自己才最后一个离开,结果全都困在房中,任谁都出不去了。这种菩萨胸怀,是一种方便,让大乘行人完全不以一己的「离苦得乐」为出发点作修学,亦不以证得涅槃为目的,如是除去有所得、有所证的「欲求」,也让行者于奉献生命度脱其他众生时,自然而然体悟「无我」。如此的「离欲」、「无我」,一切杂染困恼之「苦」便得自然寂熄,因此「苦灭」之谛便非刻意希求的个人欲望。
没有「苦」的人生?
如此说来,是否说小乘佛法的「四谛」修习,落于刻意、不离我执?
实际也非这样,因为问题不在于问题不在小乘与大乘之别,而在于对「四谛」的理解。上来提到,近代法师、学者流行将「四谛」概论化、哲学化,将整套「四谛」解释为人生现象的真理。然这样解读,佛教的世界观便只有被非教徒理解为「消极悲观」一途,一切人事都被盖上灰蒙蒙的一层滤镜,结论就是「人生是苦」。然则,「苦」是否于人生毫无意义,而需极力逃避?完全没有「苦」的人生,是否就是生命的目的?
黄檗禅师名句:「不经一番寒彻骨,怎得梅花扑鼻香?」
对于闻「苦」色变的佛教徒而言,应如醍醐灌顶般的深刻开示。妄想因为学佛便得庇佑,事事顺境,「离苦得乐」,只能说是「自我膨胀」的迷信心态,而且畏苦而贪图逸乐之情,委实窝囊不已。
如黄檗禅师所言,生命中所遇的一切难关、失望、障碍、夺爱,都可以视为最佳导师,锻炼出坚忍勇毅的性情,引领出更深刻的人生领会。
若佛教思想为行人提供的,只是「遇难潜逃」的素质,又岂会是导往现证无我、如如法性的智慧宗教?
实际而言, 巴利文的dukkha、梵文的duhkha,一般都翻译成「苦」或「suffering」,但其意义,却是指身心受逼迫的状态。那是一种内心与外境交涉时,因各种取态、欲求、执着、价值观等而生起的心理景况。
佛家观修,即是通过缘起等观察细考,让行者如实认知自我造成之「苦」的虚妄,由是以佛陀教导之「正见」为基础,辅以「正思维」、「正语」、「正业」、「正命」等生活取态和价值判断,以及「正精进」、「正念」、「正定」的禅定修证,根本纠正行者的心理、去掉欺妄的我执,如实而见境相种种,由是令因歪曲心境引生的「苦」得以寂熄。
「四谛」不止是理论
汉传《杂阿含379 经》(相当南传巴利佛典《相应部.谛相应》第11 经)云:
汝等苾刍,此苦圣谛于所闻法如理作意,能生眼智明觉。
汝等苾刍,此苦集苦灭顺苦滅道圣谛之法,如理作意能生眼智明觉。
汝等苾刍,此苦圣谛是所了法,如是应知,于所闻法,如理作意能生眼智明觉。
汝等苾刍,此苦集圣谛是所了法,如是应断,于所闻法如理作意,能生眼智明觉。
汝等苾刍,此苦灭圣谛是所了法,如是应证,于所闻法如理作意,能生眼智明觉。
汝等苾刍,此顺苦滅道圣谛是所了法,如是应修,于所闻法如理作意,能生眼智明觉。
学者Eviatar Shulman 指出, 此段经文最容易被人忽略的,是「此」(相当巴利文中的idam)一字,经文中的「此」,乃指现前境相,不是概论一切事物。也就是说,细读经文,不难发现这是佛陀领导弟子禅修的纪录。佛陀指导他们如何对心所持境相「如理作意」,如实知苦为苦,由是而生「眼智明觉」;复此,对心所持境相何以生苦、灭苦之境、灭苦之道等,悉如实了知,应知、应断、应证、应修。也就是说,佛家的「四谛」,从来不止是理论,而是配合禅修的导引法门。对「四谛」作相类的观察和结论,还可见于K. R. Norman 和Peter Harvey 的著作。
如此理解「四谛」,重点只在依靠禅修,矫正已歪曲的心理状态,寂灭虚妄分别而生之「苦」,并非以消极厌世的心态来处世。教法虽广为佛教徒所知,却鲜有结合禅修理解。
佛学学者的研究,虽不乏哗众取宠之作、歪曲误解之弊,但值得佛教徒参考之作,还有不少,文中提及Shulman 一书,便属佳作,读者不妨参考
(佛系之五,系列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