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亭之跟我译俳句
(原载苹果日报 2017年4月9日 文/沈西城)

丁巳年秋(一九七七年),天已阴凉,披上外衣仍觉微寒,谈锡永(王亭之)笑说「秋风起,三蛇肥矣!最宜吃蛇!」
谈君南海汉人,八旗镶白旗世家子弟,生于官宦,自小懂吃喝,我们一众人,黄俊东(克亮)、莫一点要寻美食,皆以他马首是瞻。那天一行人往綄纱街拜访画家萧立声先生,萧先生擅绘佛,佛相庄严,栩栩如生,我们敬慕不已。
到了画室,萧先生热情款待,看画、品茶,其时我尚年轻,中华文化一知半解,听萧、谈对谈,哪有插嘴份儿。两人闲话,滔滔不绝,我才惊讶于谈兄的渊博,原以为只懂禅诗,真是小觑了他。
临别前,谈锡永技痒,铺宣纸提湖笔,写一联赠我,联云——「关情风月琦树蒹葭」,将我名字「关琦」嵌在其中。
得识谈锡永,很偶然,七五年始,我陆续在《明报月刊》译写有关中日文化交流稿件,每届月中,得上报社交稿,某日刚进门,瞥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一边跟黄俊东聊天,身形不高不矮,方脸鼻挺,隐隐有一股刚毅正气,俊东作介绍「谈锡永先生!」一听,呆住了。他是谈锡永?知道这个名字,缘于他《明月》里的禅诗,短短几句,寄托遥深,谏果回甘。
想像中写此诗的人必是清瘦带仙气之相,实则不然。谈锡永仿佛也知道我这个人,问:「沈西城!你很懂日文?」问得率直、坦白,我有点窘。我的日语,仅一般,谈不上好,坦白从宽,告以习日语不到两年。谈锡永哈哈一笑:「这很难得了!」
那天,咱仨到报馆对面的「吉祥」茶室喝下午茶,三人对着坐,两人成听众,谈锡永一谈诗,叨个没完,俊东跟我都震慑于他的博学闳肆。彼于骈散古文、诗、词、曲无所不通,而又及琴棋书画、医卜星相。俊东精五四作品,我略懂近代日本文学,相比起来,小巫见大巫。
嗣后,我跟谈锡永常有往来,他喜品茗,多挑北角「北大」,偶然喝咖啡,不为他所喜。有一天,他问我可读过日本俳句?这可对口了,我回道:「念过,这是由十七字、音组成的诗,早见于《古今和歌集》,盛于江户时代,最著名的是《好色一代男》井原西鹤,从谈林派西山宗因习俳,尽得所传,创『矢数俳谐』(吟俳句比赛),一时风靡士林。因其俳句入俗,被讥为『阿兰陀流』(大众派)。」谈锡永一听,藏在眼镜后面的双目亮起来,有点诧异道:「沈西城!你还真懂呀!我只知道松尾芭蕉和小林一茶呀!」
松尾比西鹤年轻两岁,彼之俳谐,艺术性高,格调亦雅,三十三岁丧妻时,吟了一千句俳谐,两年后,复于大阪生国魂神社一昼夜吟出一千六百句,成为当时吟俳句比赛新纪录。不仅此也,四十五岁时,在摄津住吉神社一昼夜再念出二万三千五百句,人称「二万翁」。
一昼夜念二万三千五百句,粗略一算,一分钟便是十六句,思路之快,弥足骇人。我越说越兴奋,不知已踏进谈锡永圈套,他即提议翻俳句:「沈西城!你译,我注,可好?」
虽乃难事,无异议,立刻跟《星岛晚报》综合版胡爵坤先生联系,他颔首赞成,于是就有了「俳句拾樱」的栏目。
兹录一则:
饭田蛇笏:生命已到尽头、便药香、也寒伧地远去。
松尾芭蕉:蹲下去、药香之下、清寒。
谈锡永批注曰:
饭田的俳句,写于病友弥留之际,其意境一若芭蕉那首,只芭蕉有意写得玄一些。
再录一则:
久保田方太郎:枯黄的草野、一直延绵到、走廊尽头。
小林一茶:一路铺到门边、都尽是、枯草的原野。
谈注曰:
有时不同的俳句家,会写出抽象与意境都全同的作品,这两首即是一例。
俳句谐讲究句短意长,参杂幽默,跟禅诗相仿佛,正是亭老意趣。
四十年前的旧事矣,回想起来,一如梦影,远栖多伦多的亭老可还记得小老弟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