谈「标举」
谈锡永
前人论艺,往往喜欢标举一两个字来作品第的标准,这风气尤以清人论诗为甚。
如沈德潜的「格调」、袁子才的「性灵」、王渔洋的「神韵」、翁方纲的「理」、以及常州派论词的「沉郁」,虽提出的只是寥寥一两字,其中蕴含的理论,却可以推衍出千言万语。
这样的标举,有好处也有坏处。
好处是立定宗旨,犹如千军万马中树起一面帅纛[dào 大旗] ,是则眼前虽森罗万象,我却可以守一以应万,不致张惶失措,进退无据。 ──这好像科学研究中的归纳法。
然而坏处却在于一两个字所含的意义,终嫌太过抽象,用来做「界说」,时会失之于不够周延。况且,首先作此标举的人,固然自己心知肚明,但后继者则未必尽能会心,有时强作解说,反而会是非愈辩愈糊涂,到了后来,同一标举竟会变成与原来的目的相反。
例如渔洋论诗虽主「神韵」之说,但他亦未尝不重视「性情」,他说:司空表圣云,「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」,此性情之说也;扬子云云,「读千赋则能赋」,此学问之说也,二者相辅而行,不可偏废(师友诗传录王渔洋「答问」)。
可是,《尚友堂说诗》却斥渔洋曰:
渔洋诗话三卷,无一语及性情者,
只如赏名花、评美人,矜夸其声容丰度而已。
二百年后读《尚友堂说诗》,读者难免会替王渔洋抱不平,可是也难怪别人误会,因为主神韵说者太过喜欢严沧浪的说法:
诗有别才,非关学也;
诗有别趣,非关理也。
既然非关学、非关理,人就很容易误会神韵说浇薄,这便可以坐罪他们久缺性情。
此仅举王渔洋的标举「神韵」为例,其余的标举亦所失维均。 ──例如王国维论词所标举的「境界」,至今便成聚讼,然而却是词学中的一大关目,这聚讼,恐非当时提出这标举的王国维始料所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