谈谈「笔力」──有力不是粗硬
前文谈到「贯气」与「贯力」的分别,不妨信便谈一谈什么是「力」。
现在许多人对笔力的概念,有很大的误解,以为一味阳刚,甚至一味悍霸的笔触,才是有力,于是便强调一些笔触,全身送力,而居然以之为特色了。
谁知笔力的概念绝非如是。我们最好举日本的所谓「航空体」广告字为例。这些字,笔画很粗,而且每一笔都同样粗,瞧起来很有力,可是实际上却只是粗而已,而且绝对粗而不壮实,并非有力。
日本人亦有一些书家,一味写粗体字,常写的是个「忍」字,虽说「忍」,笔触却一泻无余,了无味道,好像是拿着个髹漆扫写出来的字似的。这种字,便可能是「航空体」美术字的滥觞。
笔者曾见过一幅日本名书家的字,六尺直幅,写一个「武」字,那一戈由左上角直撑到纸的右下角,同赏的人啧啧然说:「你看写得几有力!」孔百通只好不语,这种欣赏,正是皮相的典型。如果一味粗,一味硬便叫做有力,那么,髹漆佬便应该是最伟大的书法家,学书的人亦根本不必临池。
真正的笔力,内蕴于中,不必形诸象外,最好的实例,莫如近人沈尹默的书法。沈氏的书法现在并不难见到,用来举例,例子绝对不僻。将沈尹默的字跟一味粗硬的笔触相比,便很容易明白,笔力到底是什么一回事。
谈到绘画,除了粗硬的笔触之外,还将横笔涂抺的笔触视为有力,那更是绝大的误会。横笔一扫,十分之容易,亦自然有浓淡,但这绝不是好的笔法,因为写出来的笔触,有充实的感觉,而扫出来拖出来的笔触,内涵实在十分空虚,二者相并比较,高下立生判别。
或者说,我们强调的只是「效果」,「笔墨」已经是过时的概念,可是,阁下既然用到笔墨,便应该发挥笔墨的最佳效果才是,如若不然,那便未免太可惜了笔墨这种工具。
其实要分别线条有力无力,亦十分之容易,好的线条,不是用「圆笔」写出来,便一定用「方笔」写出,「圆笔」是中锋,「方笔」则是「侧锋」。写字写画,两种笔法都可以,不必理会「笔笔中锋」的说法,正唯中锋侧锋交用,画面才不会变成单调。 ──早几年,吕寿琨的弟子曾跟笔者在本报辩论,他们不赞成笔者的说法,认为「笔笔中锋」才是用笔之道,这提法很令人觉得奇怪,因为吕寿琨的画根本便不是中锋,不过这件旧公案如今大概已经过时,因为笔者一提「笔墨」二字,已经反应强烈,是则「笔笔中锋」,当然更加过时,也不必讨论他了。
我们还是看看「圆笔」跟「方笔」的效果吧。
凡是「圆笔」,将纸对灯映着看,一定见到笔触中央有一根墨线,颜色较深,这根线,便是中锋笔墨所到之处,两边的墨都由此渗出,所以颜色才会较深。
若是「方笔」,当将纸映光时,会见到两条较深的墨线,恰好包裹着线条的两边,这两根线,便是笔的侧锋着力时写出,因此颜色较深。
有时甚至不必映光,也可以看到较深的墨线,例如黄宾虹的画,有些枯墨笔触(即广府人说的「沙笔」),有时一侧有较深的墨线,有时两侧都有较深的墨线,其幼真如游丝,这便是所谓「方笔」的写法了。
必须「圆笔」或「方笔」线条,然后才觉得耐看。用张大千先生的说法,那叫做「活」。他写荷花的梗,一笔数尺,先由上写下,再由下写上,两笔恰恰相接,长长的荷梗恍若迎风,便即是活,而这「活」,却非「圆笔」无法达成这样的效果。
又如齐白石写虾,两只钳脚,但觉圆实而非扁平,而许多学他的人,却写得扁平,为什么效果上有这样的分别呢?那就是笔法的问题了,齐白石画虾用「圆笔」,因此才有充实的感觉。
有些画,初看不觉得怎么样,可是愈看却愈觉得有吸引力,这就即是「耐看」。凡耐看的画,好处一定在笔法──因为笔法墨法二者比较,笔法又较为重要。
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将「笔法」简单化,以为只是线条粗幼轻重的变化,或疾徐涩滑的变化,这样去理解笔法,十分之表面,难怪他们无法掌握好笔墨的效果,又因为不理解笔墨造成的效果,便因而对之作出否定。
现在我们可以回到本题,总结一下「笔力」了。
笔触有力,绝对不能以线条的粗硬作为标准,最少要符合「圆笔」或「方笔」的要求,然后才能说「有力」。
一根真正有力的线条,必然圆实而非扁平,所以才能耐欣赏,而且令人觉得线条有内容。倘若只是一组硬线,便称之为有力,那么,最有力便应该是木架,而不是竹棚。
顺便说一句,初用生纸写国画的人,笔稍含水,便会觉得掌握不住线条,色墨渗漏,无法收拾。其实这便正是笔力问题,若有笔力,虽渗无伤,因为线条依然完整。这一点,可供初学国画的人参考。
齐白石 (1864-1957) 虾趣图
张大千(1899~1983年),原名正权,后改名爰(yuán),字季爰,号大千,别号大千居士、下里巴人,斋名大风堂。四川内江人,祖籍广东省番禺。
张大千笔下的荷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