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谈墨法先扯杂谈
笔墨是中国画的要素,因此于谈用笔之外,还得一谈墨法。
将笔墨二者分开来谈,本来是不得已的事,因为它们原本是有机的连系,既然有机,便不宜分割。也可以这样说,同一种墨,因笔法不同,便有不同的效果。老师教学生写画,先蘸水,再蘸墨;或者相反,先蘸墨,再用笔尖蘸清水,手法很容易学,但写出来的效果,学生跟老师却大不相同,原因即往往不在于墨,而是在乎笔法。
所以质实而言,实在并无孤立的墨法,亦无孤立的笔法。可是将二者合起来谈,却很难表达笔墨的要点,是故才不得不分开来讨论。学画者于实践时,或者鉴赏家于欣赏时,倘心胸中存有分开笔与墨的意念,则实在很不适宜。有如我们欣赏一碗羮汤,所欣赏的,是羮汤整体的味道,决不是各种羮汤作料的个别味道。
目前谈墨法还有一点困难,即是如今已经很少人磨墨来写画,用的多已是商制的墨汁,充其量将墨汁注砚,再加磨墨锭。 ──说老实话,笔者如今也是这样做,因为写花卉画,即使是中幅亦很费墨,是故不得不求省工。回想一九六二年时,曾有人持一张乾隆丈二匹旧宣纸,邀笔者写一幅紫蕂,当时家中还有一位老佣人,叫她专司磨墨,磨完了一锭「紫玉光」才写成这幅画,在没有助手的情况下,自己磨墨写画,实在很难。
因此如果光谈墨的效果,一定今不如古。古人写山水,用上好油烟墨,在大砚中磨出一淌墨汁,然后用笔尖蘸砚心的墨,调水而用,是故虽淡墨亦不发灰,可谓澄明透彻,不像如今用墨汁,即使加磨墨锭,淡墨亦不见得出色,总有点灰暗。 ──只是写花卉画,用色调墨,因为有颜色,所以才勉强可以藏拙。
还有一点更大的困难,便是如今已无好墨。有人回中大陆,给笔者带来一些墨锭,装金点翠,俨然似往日的墨锭,但一磨来用,便满不是这回事,有些墨锭磨不出色,有些墨锭居然磨出沉淀,因知道如今许多墨锭,大抵都只作装饰用途,并不准备实用。
笔者自学画至今,只喜欢用一种油烟墨,名叫「紫玉光」。如今用的,还是四十多年前买下的旧货,当日在三多轩偶然跟六少黄金海先生谈起,他劝笔者,要买就快点买,其时笔者手头松动,因此一买便是三十锭,用至如今,或失或赠,便只余下两锭。七年前澳门余君慧兄又赠我一锭,如今已珍同拱璧,只于有心情写画时,才用来加磨墨汁,普通应酬,绝不舍得使用,真的是「非人磨墨墨磨人」,想不到业余写写画,也会给一锭墨磨得自己那么小家。
因此,如今只有希望中国大陆的一些传统工艺产品能上轨道,恢复往时的品质,如若不然,将来的书画界,无论在理论上如何懂得墨法,用起墨来效果都一定有缺失,这是受工具限制,无何奈何。一如目前已无好的长锋羊毛笔,在笔法上已打折扣。
于谈墨法之前,拉杂来谈,话题已经岔开,然而都是用墨时不得不知的事,因此索性谈一谈墨的品种。
由造墨原料不同,墨锭大致上可分三种,松烟、油烟、漆烟。三种墨锭,有完全不同的特性,不可不知。
松烟墨是烧松枝取烟作为原料,松枝的烟黑而轻,因此只能用来写字。清代的「台阁体」书法,以及应试士子的墨卷,都讲究要写得「乌方光」,乌以及光两点,即非松烟墨不能办到。
但松烟墨却不能用来写画,因为烟质轻,一调水便既不乌又不光,既失去松烟的特点,而写出来的效果亦不好,往往变成画面肮脏,是故松烟墨仅宜用来写字,用之题画,十分突出。
油烟墨最宜用来写画,它的质料,是用桐油烧出来的烟,然而却仍非将烟炱捣细不可。有一种油烟墨,叫做「五百斤油十万杵」,便是将五百斤桐油烧出来的烟炱,经十万杵捣细,因此烟质才细。
油烟比松烟重,乌虽不及,但却正堪调水使用,浓墨不利眼,淡墨不发灰,清墨不浑浊,均为松烟所不及。因此写画的人,可以说都用油烟墨,可是如今出品得最差劲的,却偏偏是油烟墨,真的令人有点耽心,将来的人怎样能够写出墨的最佳效果。
漆烟墨是烧漆取烟而制,漆烟最光,但光得不自在,用来写字还勉强可以,通常是磨一砚松烟墨至九成,然后加磨漆烟,增加「乌方光」的光度。
在写画时,亦偶然有用漆烟的场合,例如画走兽翎毛用来点睛,目的正取其光,因为光便显得有神。
但用漆烟点睛亦有缺点,那便是容易凶,挂一张麻鹰或者老虎,老是觉得它目怒凶光,总是件不自在的事。因此岭南派写老虎眼睛,先用淡墨染,再上浓墨,皆用油烟墨,俟九成干,略罩赭色;然后俟其半干,才点漆烟,而且真的是「点」,那么便虽用漆烟亦不觉其凶猂了。可是如今找漆烟墨更难,年前笔者替赵崇正先生的遗作「双虎图」破损处补睛,只能将松烟兑胶来用,真的没有办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