谈赵崇正师
从来都很忌讳谈及自己的师门,因为自己学的东西很杂,有些前辈,自己把他当成老师,他却未必肯把自己看成弟子,为了避免攀缘,还是不谈也罢。再说,倘若自己有所成就,摆师门来历自然很令老师高兴,若是一无所成,却老是把个老师挂在嘴边,有时反会丢老师的脸,这更应该可免则免。
这一回,却不得不破例谈一谈我的国画老师赵崇正先生。原因有两个──与任真汉先生初见,他便要我为崇正师写一篇传记,以免他的事迹没没无闻;石尚青兄不知为什么灵感忽来,也要写一篇谈崇正师的文章,准备交「自由谈」发表,他把文章拿来给我过目,要我提供一点资料。文章中,提到我曾跟崇正师学画,本要求他删去这句,但他却大声抗议,只涂了他一个字便不肯给我再涂下去,既然如此,便索性公开谈谈这位已作古人的画家吧。
虽然是他的弟子,但却从不知他的确切年岁。他有一个官名叫「赵寅」,若是生于寅年的话,则应是生于一九零二年的壬寅,如今是七十七岁。但这个猜测却恐怕靠不住。因为我正式拜门那年是十七岁,那时他看起来却似四十刚出头的样子,那么,算起来他现在顶多也是七十岁左右。
他是高剑父先生的弟子,在同辈师兄弟中,跟方人定和司徒奇先生两位最密切,后者并且和他有姻亲关系。他原学西画,与司徒先生是同学,当年在「西湖博览会」参展的作品,便是一幅油画,而且颇博得一点声誉。回粤以后,跟随高剑父先生,然而他却并不墨守高剑父的作风,有时反而颇称赞「国画研究会」中那些会员的画法。这个会,一向跟高先生对立,站在高门弟子的立场,而能够作这样的言论,可见他的胸襟其实很广阔。
我跟随崇正师时,「国画研究会」虽已解体,但其成员却仍活跃于画坛。对于他们,崇正师除了颇瞧不起冯湘碧外,私下对我却很赞赏李凤公和赵浩公的宋院、卢镇寰的金碧山水、卢子枢的浅绛山水、张纯初的意笔花卉,尤其称道黄金海写的翎毛,而以上诸位,都与高剑父先生的艺术观点大相径庭。
然而他亦很称赞自己的老师,认为国画实在需要创新,再不能陈陈相因。只是可惜高氏昆仲的笔墨根柢还是薄弱,所以创新时便不能以笔墨工夫来服走传统路线的画家。
他自己,亦以没有书法根柢引为憾事,因此便鼓励我多练习篆隶和行草。但他亦并不以为笔墨是决定一幅画作优劣的唯一因素,所以他便要笔者一面写字学画,一面从素描下苦功。于是介绍我跟林荣俊先生写石膏头像,后来又教我白描写生。
他起初教我写花卉,每写一种花,都要写生数十次,不但写从花贩手中买来的花,还要写种在地上的花,后来还要分别在清晨与黄昏,大晴天与下雨天去观察那些花木。他教导笔者,观察时固然要注意花木的姿态与生理,却同时要悬想如何用笔触将观察所得表现出来。
那年写荔枝,笔者便是足足花了大半年的时间,由花谢开始,一路不断观察,直看到结实累累。看守荔枝林的人,起初把我看成是贼,后来却变成朋友。
至于写鸟写草虫,更辛苦了,半夜起床去观察棺材洞跳出来的蟋蟀;天未明就跑到公园去等候群鸟起飞。因为爬树和爬草丛,时时弄得遍体都是伤痕。
写山水亦必要求写景,不许用前人的画本。有一次,偷了金北楼的师,拼成一张青绿山水给他看,便吃他勃然大怒,几乎赶出师门。是故跟他学画便从来没临过他的一幅画。
崇正师本人,中年时以写牡丹和老虎驰名。圈子里的人,无不交口称赏。有一次,黄广厦先生怂恿我要求他教写老虎,认为他写老虎已超越高奇峰,更无论胡藻斌,结果连黄广厦先生也吃他骂了几句,说他教后辈躐等。后来又对笔者说,过十年一定教你写老虎,只可惜这句话说了才不过一年,笔者便要离开他了。
当时因患肾病,头脸皆肿,医生又怀疑连心脏都有问题,便出具证明笔者来港医治。行前,崇正师很担心我的前途,并且嘱咐我,倘有所需,不妨去拜访谢熙先生跟司徒奇先生,但如果日子过得去,便不要去麻烦人家。并且取出他一幅未裱的老虎持赠,大概有了我一番心愿之意,只是这幅画却在拱北关时为关员检去,现在想起来,犹有余憾。
然而崇正师的画名却不甚彰,有些人更对他有些恨意。原因即在于他从来不举行个展,更不愿意别人替他宣传。对于一些画人的谬论,他却斥之不遗余力。譬如冯湘碧,极力宣扬「笔笔中锋」,赵师便当场请他写一幅山水──不料事隔二十年,作为他弟子的我,亦曾一度要与「笔笔中锋」笔战。可见谬论一旦流传,便真能祸延子孙!
崇正师亦极力主张扩大毛笔的功用,这种主张,接近现在刘国松的说法,但却要比较温和。例如他认为用排笔亦可以写画,他并曾以此写过一幅六尺度的佳木斯山水,色墨淋漓,很有点「现代」的味道。
因为追寻写山水的变化而未成熟,所以有一年全国画展,他便只拿一张牡丹去参加。据说,连于非暗也站在画前久久欣赏。其实那时候,他已放弃写牡丹等一类画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