悼丁衍镛先生
冬至后一日,适逢周末,难得闲散在家,正泡一壶清茶,翻几页破书消遣。梅创基兄忽然拨来一个电话,劈头第一句话便是──丁公今日下午已经弃世了!
顿时,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梅创基兄的说话。
哀伤,说不上。但这个讯息究竟给我带来整夜的惆怅。或许这些惆怅是从许多感慨而来,也或许是一种老成凋谢的感觉,才使自己如此地不快乐。
我和丁公其实只见过一面。一天下午,林悦恒兄和梅创基兄邀我一起到丁公的画室去,当时无可无不可,本没什么太大的兴趣。因为据一位也算得上是朋友的人说,丁公曾骂过我写的文章──关于「中锋笔」的讨论。又侧闻丁公的艺术家脾气很重,不想见面时为这些鸡零狗碎的问题,令一位前辈画人不愉快。
然而一跟丁公见面,气氛却异常和洽。当时我便暗里体会到人言之不可信,一面之辞之不可听,这位传话说丁公骂我的人,自称是他的入室弟子,谁知丁公一开口便把这个人骂了一顿,并且再三声明,根本没收过此人一个钱的学费。我明白,是有人不想我和丁公见面,因此才造出这些谣言了。于是心头像横梗着一块大石一样,把话题支开,请他老人家谈谈他的艺术生涯。
一提到这个话题,丁公便立刻神彩飞扬起来。因为是闲聊,谈话自然没有什么系统,可是依然可以感觉得到,这位老人于言辞之外,实在有满胸的抑郁与牢骚。
我想,他最大的不幸,是因为没有「学历」──东京艺术大学的毕业文凭,在此地等于一张废纸;从前国内艺术教授的资历,更不及一位官校小学教员的身份,因此,他实际上等于是香港艺术教育的局外人。
一个老年人,独自居在异乡,事业既不如意,手头钱亦有限,虽说不上是穷愁潦倒,但却不妨说是晚境孤寒。这种田地,大概也不关社会对艺术家的责任问题,因为好心人正为社会刷粉,他们只会追究:丁衍镛究竟有没有对社会负起责任!
曾经有一个时期,丁衍镛先生饱受攻击。据丁公自己说,某画坛名流在意气风发的时期,便曾多番对他的艺术加以嘲骂,但该位先生弃世前一年,观点大概有所转变了,便请友人介绍,到丁公的画室去拜会,拿去两张画以及一方图章,兴辞而别。丁公认为,若天假该某先生以年,说不定他跟这位先生可以做一对好朋友。
这些自然只是香港艺术界的是是非非。诸如此类的是非,每分钟都发生着,是之谓「茶杯愈小、风波愈频」。
但风波却可以影响人命运。
所以在那天谈话当中,丁公始终表露出对一些艺术机构的不满。这些不满,大概正是造成他牢骚的原因,亦正是造成他「不达」的原因。
然而牢骚尽管牢骚,他究竟是位胸怀坦荡的君子,所以他的画作,便依然洋溢着一片童心。
不要小看这片童心,他正是许多「艺术家」梦寐以求而终不能到手的境界。因为童心关乎一个人的气质,与生俱来,却易为营营役役污染。愈追求,其实便距离童心愈远。在一个靠心计才能成功的社会,我们便益觉这片童心的可贵了。
所以丁公并没有请托我,我在那次跟他见面以后,自己主动写了一篇艺术评论,交一家杂志发表,评论的内容,即有感于他的遭受冷落,并且强调他那满洋溢童心的艺术境界。
这篇文字发表后,据说他老人家还满意。大胆一点地说,这或许就是他生命走到尽头的一年,所能感觉到的一点社会给他的安慰了。
我们这个社会太喜欢锦上添花,因此,对一位老年艺术家的被遗忘,并不感到有雪中送炭的责任。很多人接近他,只是当他是一位落魄江湖的老艺人一样,看他怎样画出裸体的杨贵妃,双睛突出的青蛙,以及怎样用破笔扫成一片荷叶……。最后,当然是请他题款用印,然后将画拿走。可是,如今连丁公自己也走了,我们这个社会呢?正在欢渡从外国移植过来的节日,一点也不觉得抱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