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物无法,始于一画 ── 谈我的艺术观点
很多人问笔者写画的观点,特别是现在有些人重洋轻中,批评中国画不科学,没有透视、没有焦点,认为中国画应该改成为用色墨来画的水彩画,不但要用西洋技法,还要学西洋画的构图原则。因此来问笔者写画观点的人,实在有两类,一类是想知道国画的特色,那是来请教;一类是想挑战国画的传统,那是来挑剔。
第二类人,三、四十年前在香港便有。那时笔者应《信报》之邀,每星期替他写一篇三千字左右的画评,并附上插图,这画评非常叫座,连台湾的两家艺术杂志都重视,因此一家杂志聘笔者为客座编辑,另一家杂志则聘笔者为特聘顾问。这样一来,便惹起是非了,有一位在中文大学念文学系不成,改念美术系的人,以他为主结成一个小圈子,在报章上不断针对笔者,他们的主要观点是否定中国画的笔墨,认为笔只有粗细、墨只有浓淡,所以粗细浓淡不同的线条便是笔墨,根本不应成为一幅画的要素,因为美术的要素是「效果」,不讲究效果,只重视笔墨,那便是过气的「老画人」。这个小圈子曾一度打开局面,弄到许多学画的年青人附和他们,画出来的画,便只见是符号的堆砌。
那时任真汉老兄看不过眼,跟笔者商量之后,他便写了一本《石涛画谱今译》(出版时署名任瑞尧),强调石涛所推崇的「一画」。
一画,是画人心中的境界,用笔墨将境界表达出来,便是最高的艺术效果。
所以中国画并非没有效果,只是不重视符号效果,或者说形象效果(所以才用散点透视,并非没有焦点),若照石涛的说法,没有境界则无效果可言。他说「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,反为法障之也」。画人一味强调效果,而且认为唯有效果,那便是法障,因为他不能「了」效果之理。
什么是石涛所说的「一画」?
石涛是一位禅师,他由禅理贯通画理,由是有「一画」之说,他说
「太古无法,太朴不散,太朴一散而法自立矣。法于何立,立于一画。」
那便是说,一种无形的境界(太古),当显现而成形时(太朴),便由此而生起种种「法」(思想及形像),这些「法」即住于一画之上。所以「一画之法者,盖以无法生有法」,这跟绘画有什么关系呢?石涛接着说,「夫画者,法之表也」,所谓画便只是将「法」表现出来,因此绘画必须立足于一画,因为「法」立足于一画。
这就是国画的最高艺术观点了。
画必须有境界,境界必须由画者的心胸中流出,画的效果就是能显现画人的心境,笔墨则是得到这种效果的工具。
或者有人会问,西画有没有表达画人心境的效果呢?当然有,如果没有这种效果,那就只是涂鸦。不防看看印像派的画,大部份这派的画家都能画出心境,因此看画的人会移情。
笔者在温哥华看莫奈画展,有一个洋人指着一幅画跟笔者说,他来过展览会七次,目的只是看其中一张风景画,他说,因为每次来看都觉得这幅画不同,看七次等于看七幅画。笔者对他说,这幅画的特色在于开放,只用色光对比来表现一个融入大自然的境界,所以每个人看这幅画都有不同的觉受。
他看这幅画七次,每次来看时一定先有一个概念,概念变动,便觉得画的境界有变动,假如他能够将一切美术概念放弃,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来看这张画,那便能够看出画人融入大自然的心境效果,他没有拿着什么观点来融入自然,这才是跟大自然的真实沟通,所以十分开放。
他依着笔者所说再看这幅画,半小时后他来找笔者,说感谢笔者的提示。他也是一位画家,他拿手机给笔者看他的作品,笔者批评说:「你太落于事物的概念了,你再作画时试试将这些概念打破,没有“山”、没有“树”、没有“屋”、没有“人”,山树屋人等等都只是你心境的显现。」他听了之后,拿着笔者的手思维很久,然后说多谢多谢。
笔者的说法,其实就是石涛的「一画」,他说:
「古今造物之陶冶也,阴阳气度之流行也,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,而陶流乎我也。」
所谓「陶流乎我」,便是将我的心境发而为笔墨,一如大自然造物之陶冶。因为「我之为我,自有我在」,所以每个画家都有不同的风格,所谓风格,便是表达自己心境变化的笔墨效果。
笔者写画,常常是在茶局中冥想(不敢说是入定),忽然生起一种心境,便立即放下茶杯,走过画桌去写画(不是「画」画)。写画时心境会变,那就随着变化来写。笔者的画未必受人欢迎,所以只是自娱,人能够自娱就够了。
石涛(1642年-1707年),原姓朱,名若极,广西桂林人,祖籍安徽凤阳,小字阿长,别号很多,如大涤子、清湘老人、苦瓜和尚、瞎尊者,法号有元济、原济等,清初画家。与弘仁、髡残、朱耷合称“清初四僧”。
石涛是明靖江王朱赞仪的十世孙,朱亨嘉的长子。清初,其父朱亨嘉企图称监国失败被唐王处死,若极被宦官(即石涛和尚)救出,由桂林逃到全州,在湘山寺削发为僧,改名石涛。
石涛一生浪迹天涯,云游四方,在安徽宣城敬亭山及黄山住了10年左右,结交画家,后来到了江宁(南京)。晚年弃僧还俗,成为职业画家。清圣祖于康熙二十三年(1684年)、二十八年(1689年)两次南巡时,他在南京、扬州两次接驾,献诗画,自称“臣僧”。后又北上京师,结交达官贵人,为他们作画。但终不得仕进,返回南京。最后定居扬州,以卖画为生,有大量作品传世,但伪作亦多。他还总结与整理他多年来绘画实践的经验与理论,使他晚年的作品更加成熟和丰富多采。石涛晚年多病。康熙四十六年丁亥(1707年)七月,又病腕,不久去世,葬于扬州,现存其墓于扬州大明寺。石涛死后,高翔每岁春扫其墓。着有《画语录》十八章。
石涛擅长山水,常体察自然景物,主张“笔墨当随时代”,画山水者应“脱胎于山川”,“搜尽奇峰打草稿”,进而“法自我立”。所画的山水、兰竹、花果、人物,讲求新格,构图善于变化,笔墨笔墨恣肆,意境苍莽新奇,一反当时仿古之风。石涛曾说:「古之须眉,不能生我须眉。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腹肠,我自发我肺腑,揭我之须眉,纵有时触着某家,是某家就我也,非我故为某家。」可见他绘画思想强调在抒发自己的识见。郑板桥兰竹画均取法石涛。张大千生前收藏多件石涛书画,最多时约五百幅。张大千亦擅长仿石涛作品,几可乱真。
任真汉,(1907-1991):又名瑞尧,广东花县人。1925年入赤社美术研究会习西画素描。1927年东渡日本,进京都关西美术学院习油画及美术史论。广州市人,对古书画鉴定深有研究,中西画皆能,相互融汇,作品极具个人特色。香港著名画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