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道御气,以道御笔
在本栏,笔者曾经谈过道家「以道御气」,以及写书写符箓及乩文说,讲究「以道御笔」,于是神人对答,「手笔灿然」,便成为取得人信仰的凭借。
我们千万不可小看了道家这项传统,因为道、气、笔三者,气为枢纽,贯通了瞧起来毫无关系的道与笔。
也可以这样说,「笔」本来没有生命,可是因为有「气」这一机理,便使笔能与「道」沟通。由此沟通,「笔」便有了生命。
笔本来是形而下的事,道则属于形而上,二者经气沟通之后,笔法,笔墨因而便有了形而上的美。这种美很难用语言笔墨来形容,只能感受与感觉。
要体会这点,毫不困难,我们只要比较一下坊间印刷出来的符,以及由高手用乩笔画出来的符,便知道这种形而上的美是什么一回事。
或者,我们还可以举出一个艺术品的例子。张旭写狂草,怀素写狂草,如今在酒家开菜单,在当铺写当票的人,亦在写狂草,为什么张旭怀素的狂草是「书法」,而当铺朝奉写的当票,却无人将之视为书道呢?二者的分别,未必全在笔法,亦未必全在字画的结体,最重要的一点,即是有没有经「气」沟通之后,「笔」融于「道」的那一份美感。
我们这样一比较,便知道这份美感是什么一回事。
因此若用神、气、道、理四项原则来论书画,「道」恐怕比「气」还要来得重要,甚至比「神」亦要重要,因为神气的来源正在于道。离开了道,二者都无由产生。
这样说,亦并非神秘,道也者,无非只是自然。人能自然相合,神游于自然,便是神游于道。
或者,由这一点我们便可以解释画家跟酒的关系──当然也可以解释晋代文人跟药与酒的关系。只因为神游于自然,神游无方的境界不易得,因此画家才要借助于酒,当陶情于醉中的境界时,客尘暂去,人成为自己的主人,由是心便能跟大自然相应。近人傅抱石刻有一方图章,文曰「往往酒后」,这是画家很真诚的自我剖白,必唯酒后,他才能「以道御气」,「以道御笔」,写出淋漓流畅的画。
所以,若背其道而驰,因此便也跟气绝了缘,虽然满纸狂怪,片白片黑,线条飞舞,水墨淋漓,其实也便无神无气。
在这里还可以一谈国画的传统为什么一定要笔墨作为工具,原因只在于笔毕竟是最容易捕捉一刹那情境相融,人与自然相合的工具,如果改用喷枪,无论技巧如何熟练,始终无法像笔那样带有感情。
「现代水墨」最大的毛病,即是用「效果」来代替笔墨,他们完全忘记笔墨就可以产生效果,而且因为要新,便一定要在笔墨之外来求效果,给自己这样一规定,结果人与道便相离,大自然就变成机械。可是,他们却用偏激的后设理论来支持自己,最大的理由,无非是说笔墨这工具已经古老,而如今已是二十世纪,眼看要进入二十一世纪。因此要跟他们谈道,恐怕亦会受到齿冷,因为画与道的关系应该更加悠久,原始人类创作出第一件艺术品时,艺术跟道的关系便已经建立,笔墨若因古老而要受扬弃,道也者,当然更应该受到扬弃。
不过说句公道话,现代人的心理负担的确很重,拿原始人类的第一件艺术品来比较,有点不公平,原始人类没有思想包袱,没有「艺术品投资」的概论,因此根本不必理会市场因素,而现代人却非看人脸色不可,那些人可以左右市场,其脸色,其言论,便替艺术家造成许多心理负担,特别是未成名的艺术家。
因此,他们要逼自己脱离自然,去追求人家的后设理论,渐渐便将后设理论当成真理,当他们看自然界时,大概便将一切都视为「效果」,忘记了一切「效果」都属人为,舞台上的「效果」即使逼真,可惜一切风声雨声都非风雨,这样来对待自然,人生便未免太过机械,也太过功利。
因此在绘画理论上,提出「道」的因素,恰是以矫时流之病,倘如因此能将人与自然的关系拉近,那便已经功德无量。
笔者还想将摄影跟绘画来作一比较,摄影当然是艺术,也可以有很高的境界,可是摄影无论如何不及绘画的地方,正在于「道」。摄影受到客观限制,比较上如实反映自然,绘画便不同了,画家笔下的自然,是人跟自然相融相洽而后产生的主观概念。
所以,摄影家「玩效果」,反而是很自然的事,除了效果,他们便无法加上自己的主观成份。
画家则不同,有了最便于表现自己内心的工具──笔墨,还去找「气」所不能沟通的机械工具,用以制造效果,那便是歪曲自己的主观概念。那一刹那概念的捕捉,笔者不相信,复杂的机械工具与技巧,比笔墨的表达力要大要快。
笔者始终想强调一点,魏晋道流的经验,对今日的画家依然有用,若想「手笔灿然」,非以道御气不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