论诗论画本来同
有时论画实在与论诗相似,所以习画的人,最好多读点诗词,而且看点诗论,今日读清人叶横山的《原诗》,便想起这个话题。
《原诗》外篇有一大段文字,习画的人,喜欢画画的人,都不可不读 ──
陈熟,生新,二者始义为对待。
对待之义,自然极生两仪以后,无事无物不然。
日月、寒暑、昼夜、以及人事之万有 ──
生死、贵贱、贫富、卑高、上下、长短、远近、
新旧、大小、香臭、深浅、明暗、种种两端,不可枚举。
大扺对待之两端,各有美有恶,但美恶有所偏于一者也。
名家的画,亦有陈熟、生新两种。同样是写花卉,齐白石、陈半丁他们,便可算是陈熟一类,而潘天寿则可称为生新。那一类画好,很难作定评,唯视各人的喜好而定。至于笔者则倾向于喜欢生新那一种。生新有一股涩味,陈熟便如白果腐竹糖水,不是不好,只是滑而不涩。
「对待」之观念有美有恶
叶横山提出「对待」的观念,而且能保持平之论,说「对待之两端,各有美有恶」,态度非常之客观,不过这种客观态度,却亦容易令人误解,以为天下之间美恶漫无标准,所以他接着说 ──
其间唯生死、贵贱、贫富、香臭,人皆美生而恶死,美香而恶臭,美富贵者恶贫贱。
然逢比之尽忠,死何尝不美,江总之白首,生何尝不恶;
幽兰得粪而肥,臭以成美,海木生香则萎,香反为恶;
富贵有时而可恶,贫贱有时而见美,尤易以明。
「对待」,便漫无分别。所以他也只能举出一些特例,忠臣尽忠而死,好过忍辱偷生,诸如此类,所举都是特例。
笔者因此便想到国画的「笔画」问题。
以「笔墨」论画,很容易给人攻击为陈熟的观点,所以一标榜为「现代」,就有革新的感觉,其为生新也无疑。人类都有喜欢生新事物的倾向,人只会逗婴儿观笑,很少人会去逗老人喜乐,因此「现代」云云,就大可以指责「笔墨」,强调「效果」,仿佛「笔墨」不死,国画就没有前途,甚至连整个民族的文化都出现危机似的。这种现象,便是利用人们的「对待」心理,令人产生错觉。
其实,并非「对待」就绝无美恶之分。叶横山举出一些特例,言外之意,在特例范围之外,他也承认美恶的标准,实不可因「对待」就将之泯灭。
因此他又接着说 ──
器用以商周为宝,是旧胜新;
美人的新知为佳,是新胜旧。
内含的熟为美者也,果实以生为美者也。
这几句话很重要,并非陈熟就一定要淘汰,其理即在于此。虽然,他举的例,「器用以商周为宝」,一定会给人深文周纳,认为商鼎周彝不及现代器皿方便,只堪陈列在博物馆供人怀旧,但叶横山说话的用意,却并非如此板凿。有些事物,可以说是万古常新,形式可以变,可是本质却不能变,棉布丝绸我们穿了几千年,半麦食品我们也吃了几千年,虽然有人造纤维面世,却依然要仿效丝棉的型制;将来或许有人造食物,恐怕依然要仿效半麦食品,所以认为吞一粒丸就可以代替一餐,那只是太科学的幻想,试问如果连用餐都有如服药,人生岂非太过单调。
不错,笔墨给人用了千多年,然而在画家手下,他却万古常新。顾凯之用笔墨写《女史箴国》,傅抱石用笔墨写《湘夫人》,同样是用笔墨来写女性的形象,可是其间的差别却十分之大,这就是笔墨效能的发展,而不是淘汰。这就是变革,而不是扬弃。
批评「笔墨」者不知所云
最奇怪的是,有人承认,潘天寿傅抱石可以用笔墨写出风格不同的好画,可是却又说笔墨是陈年事物,应该「革命」,那就真的是不知所云,连逻辑都混乱。
既然不同时代,不同画家,可以用笔墨写出不同风格的画,那就证明,以「笔墨」为标准,并不是荒谬的观点,亦绝非扼杀新生事物。 「笔墨」有如人的骨架,结构如是,不可能因为几千年都这样,今日就非生少一块骨头,或生多一块骨头不可。
而且,如今的「现代」云云,实在是嫌腰骨太直,便故意去弯腰寒背,倘如说,人人都直立几千年,为什么不可以改变,变成弯腰寒背去走路,那么,就请听听叶横山的话 ──
若五内空如,毫无寄托,以剿袭浮辞为熟,搜险寻怪为生,均为风雅所摈。
「五内空如」,形容得真好。一些人写画,专门模仿老师,固然是「剿袭浮辞」的「五内空如」,可是另外一些人,用后设理论来支持自己的「效果」,又何尝不是「搜阴寻怪」的「五内空如」。
叶横山这段诗论,对写画看画都非常有启发性,写画的人,请自问是否「五内空如」;看画的人,看那画是否「五内空如」,才是最要紧的事,切不可给「陈熟」、「生新」。 。 。 。 。 ? ? ?
信报
1990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