变不是乱,革命不是流寇
画的风格随时代而变,是很正常的现象,如果不是这样,那么现代人岂不是还要写唐人的壁画?
画的变革,就有点跟诗的变革一样。诗由《诗经》的民歌风格,一变而为骚体,再变而为六朝的《乐府》,诗的形式虽变,但仍有不变者在,那便是民歌的精神。后来变为唐诗、宋词、元曲,所贵者仍是「民间」的韵味,是故历代名家,都不是庙堂文学的人物。
精神与风格不变,那便是传统,可是形式却不断改变,那自然有不得不变的趋势。例如音乐改变了,诗既为合乐之作,当然便有新的体裁诞生。但更重要的是,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时代精神,魏晋精神便完全不同盛唐时代,好的诗人所表现的,便正是作为时代精神的特质,而不是光以技巧取胜。
诗如是,画亦如是。六朝的壁画虽然尽有简朴之作,可是装饰味却都很浓,例如六朝的画象砖,只以黑赭两色为主,造型有如图案(信便说一句,关良画戏便很受六朝造象的影响),可是装饰风格却夺人眼目,这便可以看成是六朝瑰丽浮华这时代精神的影响。这便是当时的人太感慨于人生朝露,人世既无常,生前便当追求享乐,由是便崇尚虚华。连民间手工艺品的造象砖亦不得不染上这种风格,无他,那些民间艺术家毫无造作而已,无造作便任自然,因此便自然表现出一种时代风格。
举六朝造象砖为例,其余朝代的艺术品便可以类推。
我们还不妨看一看宋代的艺术品。宋代是我国国力日趋没落的年代,宋太祖赵匡胤虽然「一条铁棒,打下军州十八座」,听起来很英雄豪迈,实际上他「黄袍加身」,取天下于孤儿寡妇之手,得天下太过顺利,所以军力虽可称雄于中原,却未能威镇边埵,再加上得天下之后,立即醇酒妇人,同时又忌与自己一同打天下的诸将,于是集军权于中央,其后人更无振作,由是便影响到整个国家都只能文事,不能武功。文事的极致,便成为纤巧,因此宋瓷便只能以精巧纤美取胜,再不能像六朝风格一样了。
六朝艺术品有装饰味,宋代艺术品亦重装饰味,然而时代不同,其装饰味便亦大异其趣。将六朝的日用品跟宋代的日用品比较,即一盘一盏之微,亦可以见到时代精神变化之剧烈。
所以从前一位好的收藏家,其藏品便很注重时代精神的表达。例如收藏明人的画,便以其有道家的韵味为贵,因为明代社会,完全是道家时代。陈白阳高于陆包山,恐怕便亦正因白阳山人笔下有点「道气」。所以徐天池便绝对高于唐伯虎与仇十洲。徐天池的书画,都可以见到反抗自然的道家精神,而唐仇等名家,所胜者便只是技巧。
因此我们可以说,一幅画,精神比技巧更加重要,时代精神是大前提,与之相比,其余便都是末节。
但我们却须注意,说艺术应随时代而变,并不等于说,任何变革都不须要原则。原则若无,便是乱变。这一点,很容易给人蒙混过关,由其是「凡新便好」的论点,最喜爱利用变革为借口,企图打破一切原则,一提原则,他们便以为是枷锁,是断头台,因此必然嚷嚷,你握杀中国文化的命脉,你画地为牢限制艺术,控诉的都是大罪。然而我们若能平心静气思索,便知道「革命」与「流寇」的区别,实亦在于有无原则而已。当年的「文化大革命」,绝对无人会承认他是一场「革命」,而胡适等人提出的「新文化运动」,无论怎样贬低胡适的人,却都不能不承认那是一场真真正正的革命。为什么呢?即是因为红卫兵的「革命」毫无原则,只是一群受到政府支持的流寇,因此他们虽亦拿出一些农民的壁画、三出「样板戏」之类,作为「革命」后的「文化」典范,但我们回首当年,只认为那是一场流寇之乱,跟胡适的「新文化运动」绝对不能相比,时至今日,我们依然纪念「五四」。
能够这样体会,我们便懂得去思索,提倡「凡新便好」的人,到底能够说出一些什么具体的内容。他们称赞其中,能够说得出某甲一些什么好处,某甲的作品,是否其变革即能表达时代精神?能够循这样的思路去研究他们的说法,便不致心中茫然无主,甚至认为他们代表「前卫」。
笔者已经说过,评论画作,最忌后设理论,要捧一个画家,便作一大番理论,其理论却只能用空疏的字眼,你能够相信,画家是跟着这些理论来作画吗?可是当他们要贬低一位画家时,却又只三言两语就宣判死刑,完全忘记他们捧人时的说话,怎样对待画家的「主观意图」呀,千万不可拿着自己的标准去评价呀,标准是画家的枷锁呀等等。
这种做法,说得不好听(其实倒很中肯),是典型「斯文红卫兵」的做法。不讲原则,爱恶随心,动辄就判人死刑,可是却不容别人批评他们的「样板戏」,因为「样板戏」是革命,批评他,便是脑后一条辫子,保守腐化,有害中国文化的命脉。而且,你批评「样板戏」,倒不如去研究产生「样板戏」的文化因素,真是大题目了。
所以当谈到国画的变革时,我们必须认清原则,原则有如梅花,不为霜雪所欺。
禅诗云:无事去寻梅,得梅归去来,雪深花尚浅,一半到家开。
此即咏譂家所说之家常日用。
西安长安县南里王村中唐壁画《野宴图》,陕西历史博物馆藏
画像砖是中国古代民间艺术
宋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