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意与神气──《南田画跋》四则
夜读《南田画跋》,兹摘录四则如下──
「笔墨本无情,不可使运笔墨者无情。作画在慑情,不可使鉴画者不生情。」
运笔墨的人不可无情,这即是「笔墨」的关键。若但以形而下求之,以为只是轻重疾徐浓淡的变化,难怪便以为可以扬弃笔墨。
情不能矫饰,一矫饰便多造作,这样的画当然就不能「慑情」。所以作画必须要有诚意,一如文章的「修辞立其诚」。
诚即是一,否则三心两意焉得谓之为诚?所以写画其实是经过一番内心酝酿,然后如实表现出来的一段情操。这样的画,才能「使鉴者不得不生情」。
是故郁结于胸臆的情绪,才是艺术创作的泉源,烂熟的笔墨,本身虽有技巧,因为运笔墨者无情,便不能令鉴画者生情。即齐白石有时亦有这类作品,所以买画千万不可「买人」。
诚生于心,诚即是道,所以人品便跟书画有关。习惯弄聪明机巧的人,他的画不可能有诚意,只是聪明卖弄。心浮气躁的人,亦不可能表达诚意(却不是没有诚意),因此笔墨飞舞,看来似乎痛快,可是却觉空洞。
如今论画的人,喜欢标榜「现代」。殊不知一立心「现代」,自然就不得不有造作,造作出来的东西,怎能「慑情」?真正想写现代国画的人,只须有现代人的感情,而且情深一往,将个人的喜怒哀乐与时代的喜怒哀乐融和,即不是个人「身世之悲」,而是整个时代的哀乐交乘,由此产生压力,这样写出来的画,就根本无须先立意「我要现代」。这样的画,非挖空心思之谓,只是自然而然。
「凡观名迹,先论神气,以神气辨时代。」
由恽南田此论可知,神气并不是不可体会的因素,好的艺术品一定有时代精神,因此画的神气亦不能不有时代的标志。国画传统一向如是,而且是优良的传统。
所以临古人的画,只可以在技巧上借镜,借此充实自己,并不能以之作为艺术创作的「家法」。
但如果一味强调「效果」,却想连「神气」都否定,那就是根本不明何谓「效果」。神气何尝即不是一种效果?
恽南田能说出这样的话──「以神气辨时代」,足以证明古人并非乡愿,他们亦绝对知道艺术有时代性。如果以为只有现代人才懂得这点,那只是狂妄。杜甫说的「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」,正是对狂妄之辈的痛斥。大概每个时代都有狂妄之辈,非为求名,即为求利,这种人只擅长用模糊的论点欺人,每句话分开来看,似乎很有道理,可是整体却无主旨,因此往往前后矛盾,亦正唯矛盾,才可以文过饰非,或加人以罪。而且不加罪则已,一加,必是「握杀文化命脉」之类的大罪。他们却实在不知道,国画从来就可以「以神气辨时代」。
「作画者有解衣盘礡,旁若无人意,然后化机在手,充气狼藉,不为先匠所拘,而游于法度之外矣。」
这一段已是熟论,并非南田的创见,然而却仍可一论。
画坛的确有保守派,以师法为法,连构图都不敢打破成规。这种画,即是吴派末流,四王末流,他们写画,先攞个古人的灵魂在自己身边,当然便不能「解衣盘礴,旁若无人」。这样写出来的画,当然谈不上「神气」,自然不足以表达时代精神。
可是若以为国画的革新不须原则,一见新的面目,立刻就认为是「革命家」,这种态度,恐怕亦是另一面的保守而已,殊不见得是革新的态度。因为他们其实亦已放一个灵牌在自己身边,这个灵牌叫做「打破传统」,因此传统讲神韵,神气,我们便将之扬弃,提都不敢提这些字眼;传统讲笔墨,我们便非将笔墨踩死不可,以为这样便是「前卫」。
这种人泼盘中的污水,却连盘中的孩子也泼掉,所以自己替自己局限,誓死要跟古人不同。在现实生活中,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认为吃饭即是「自囚」,因此逼人吃面包?岂不知抵死不肯吃饭,其实亦是自己画地为牢。 ──古代的传统难道真的是如此可怕,可以弄断现代艺术的命根!
所以,「前卫」与保守,其实所失厥的,都不能「旁若无人」,胸中自有主见,因此「前卫」的人,实不宜五十步笑百步。
「铜檠燃炬,放笔为此,直欲唤醒古人。」
这段画跋虽只寥寥数语,但却是南田得意之笔。很得「解衣盘礴,旁若无人」的神理。他说,「直欲唤醒古人」,便是并不以古人为高,以自己为卑,这才是艺术创作的率真态度。
这种态度,当然不是只师古人的人所知,可是亦绝非「凡新便好」,见古人就喊要打死的人所知。
你看他说「放笔为此」,那就是不造作,这时候如果恽南田有「效果」二字横互心胸,恐怕就不可能这样得意。然而他这幅画却一定效果很好,盖其为恽南田得意之作也。至今读这三句画跋,尚仿佛能见其在灯下挥毫的神态,一空依傍,无古今幽灵作伴。
恽寿平(1633—1690),初名格,字寿平,以字行,又字正叔,别号南田,一号白云外史、云溪史、东园客、巢枫客、东野遗狂、草衣生、横山樵者。江苏武进人。清代著名画家。创常州派,为清朝“一代之冠”。特点是以潇洒秀逸的用笔直接点蘸颜色敷染成画,讲究形似,但又不以形似为满足,有文人画的情调、韵味。其山水画亦有很高成就,以神韵、情趣取胜,与“四王”、吴历并称“清初六大家”。他又善诗文和书法,诗被誉为“毗陵六逸之冠”。书法主要学褚遂良,被称为“恽体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