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留白」是整体美的要素
笔者昔年读过梁启超先生的一篇文章,谈吴昌硕的字。文章大意说,吴昌硕的字,一笔一画搅起来不美,逐个字看来亦不美,可是整幅字来看,便觉得其美不可方物。
这篇文章给笔者的印象甚深,当时正学写字,从前的阶砖用红土烧成,很吸水,写字的人持笔蘸水在阶砖上书写,当水痕未干时,笔画显然,可是一会儿阶砖上的水痕便干了,又可以再用水在上面书写。尤其练大字,很多人都用这种方法,节省纸墨。
看过梁启超先生的文章之后,笔者便觉得写阶砖的方法有缺点,因为写阶砖只能逐个字练习,不可能练习全幅书法的整体美。
然而当将此意告知先父时,先父笑笑,说道:「这样,你便应该学欣赏图章,吴昌硕的书画,正得力于章法。」
事实上亦正是如此,前辈画人,很少不懂得印章艺术,随笔写来,近代画人中便有吴昌硕、齐白石、黄宾虹、潘天寿、陈衡恪、钱松岩等人,而专以治印驰名的清末民初「西冷印社」诸公,亦必兼工书画。
这样说,并不是说不懂篆印的人就不能写画,只是说,治印艺术实在大有助于书画而已。因为画家用「章法」来指构图,而「章法」一词则正由印章艺术而来。
治印的要诀,是于布置字体时要讲究「留白」,这是以朱文印章为例,印章的美,不在于朱文字体的本身,而在于字体之外的空白。看疏密,便正是看留下来的空白布置。
金石有两句话,叫做「密不容针,疏可走马」,这即是说,于笔划密处布置得极密,留下很少的空白;而于笔划疏处,却须留下极大的空白。这样一疏一密的对比,便成为「章法」的准则。
因为要留白,所以一个好的印章,字与字之间必有「揖让」,即是这个字好像是在避隔邻的那个字,给它留下空间,而整体的「揖让」,则须遵从疏密聚散的原则。能处理得好,印章有整体美了。
吴昌硕是著名的金石家,他刻的印章,至今尚少人能超越其成就,既然对印章有会心,自然而然,其书法便必合「章法」,字与字之间有「揖让」,整幅字便具备整体美了。
其实吴昌硕不但写字如此,他的画,疏密聚散亦很自然,「留白」的工夫已臻极致。花卉画家的「留白」能跟吴昌硕相比的,只有齐白石与潘天寿。比较起来,潘天寿画作的疏密对比,风格更加强烈,端的是「密不容针,疏可走马。」
你欣赏潘天寿的画,令觉得整幅画的气势,正在无笔墨之处,亦即在空白之处。如今仿潘天寿画作的人,所欠缺的便正是这种「留白」的胆量与才气。现代画人能跟潘天寿争一日之长短者,恐怕便只有一个石鲁,只不过石鲁的「留白」尚嫌微带造作,例如要拗折一片荷叶来迁就章法,看起来总不及潘天寿的自然。
现代山水画家,自然以黄宾虹的「留白」最当行。黄宾虹的山水画,层层点染,破水破墨,于有笔墨处可谓密极,但其精彩之处,却正在于「留白」的功力。
仿黄宾虹画的人,笔法墨法固然有所不及,而其「留白」则往往是最大的毛病。凡「留白」欠层次或者欠自然的画,应该即可判别为伪作。
倘如我们细心欣赏潘黄二人的画,便体会得到,气韵其实跟「留白」有很大的关系。留这么的一片空白,看起来很容易,但画幅上的每片空白,其实是有机的相连,有机者,即是并非机械式的连接。
有人说,黄宾虹的「留白」只是云气的连贯。如果这样去欣赏,恐怕还是流于机械,他的「留白」,并非机械的云气,而是贯串有生机的气。
可以举潘天寿的花卉来比较,写花卉,应该没有云气的存在了,因此他的「留白」,便不能用云气来解释,只能说是「留白」留出了生气。
「留白」留得好,真可以说,多一笔太多,少一笔太少。因此其所以密,并不是堆砌与无谓的渲染,其所以疏,亦绝不是毫无作意的空白。而现代一些画人的毛病,恐怕即正在于堆砌以求密,而且能密而不能疏。
写意笔画,「留白」实在并非易事,一笔写上去,笔墨均佳,可是却破坏了空白的气机,那就不算懂得「留白」。如果因为这一笔留白留得不好,便再补几笔上去补救,这便是堆砌了,凡有金石基础的画,一定不会这样做,宁可撕画。
因此我们也可以这样说,堆砌正是「气韵生动」的大忌。凡片白片黑的画,每一片都无有机的连系,这种画,其黑白对比,疏密对比或者可以掩人眼目,骤眼看起来似乎不错,但若细心观察其「留白」,立刻便味同嚼蜡。
如今喜欢标榜「效果」,其实「留白」便正是一种效果,这种「留白」,可以说正是国画的特色,因为我们有二千年的印章艺术传统,而西洋画家却没有。倘如认为凡传统都是束缚,那我们便无话可说,如若不然,恐怕画人以及赏画的人,都应在「留白」与「揖让」中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