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心法相入」是艺术原则──由离纸与镇纸谈起
近日看了一批时人的画作,同时又欣赏了几本画集,不禁想到清人邵梅臣论画一段说话──
「尝论书画,有离纸镇纸两法。
离纸者,空中飞舞跌宕,有神龙不测之机。
镇纸则笔墨端凝,力透纸背,纤悉不苟,有泰山岩岩,岩重难犯之象。」
邵梅臣对「离纸」及「镇纸」的画,无分轩轾。然而他却接着说──
「镇纸者须有天分,否则必近板滞,离纸者须有学力,否则必近油滑。」
邵梅臣的意思等于说──好的画,有些「离纸」,有些则「镇纸」。然而欠缺天分,则欲效「离纸」,必近油滑;欲效「镇纸」,必近板滞。优劣之分即在于此。
用上述的观点来批评时人的画,可能非常恰当,因为这些画作,固然有能离纸,能镇纸的好画,可是亦未尝没有板滞与油滑的作品。倘若将板滞当成是「笔墨端凝」,将油滑当成是「飞舞跌宕」,那就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了。
我们不妨先举些实例,看看什么是「离纸」,什么是「镇纸」。若在时人中找例子,笔者可举陆俨少与朱屺瞻为例,前者「离纸」,后者则「镇纸」。读者若能对这两家的画作会心欣赏,便应该可以体会「离纸」与「镇纸」的定义。
如果举时代稍远一点的例,则不妨拿任伯年跟吴昌硕来比较。任伯年「离纸」,吴昌硕便「镇纸」了。
我们不要以为只有意笔画才有这种分别,其实工笔画亦具此二法。恽南田的花卉,属于「离纸」一类,而蒋南沙的花卉,便应该归为「镇纸」。近人的例,则可举于非暗跟陈之佛比较,前者「离纸」,后者「镇纸」。
邵梅臣认为,凡写「离纸」的画,必须有学力,写「镇纸」的画,必须有天分。这说法可谓深得箇中三眛。所以「镇纸」的画,似拙非拙,那就是天分的表现,而「离纸」的画,往往似险非险,那便是画者学养工力之所在。
然而貌似「镇纸」,其实板滞,貌似「离纸」,其实油滑的画,却触目皆是。所谓板滞与油滑,并非单指笔墨,而是指全幅画表现出来的姿格。
笔者很奇怪,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。照猜想,这可能是故意追风格的结果。
大陆一些画家,目前的思想可能很混乱。他们出身于传统,可是却不敢写传统的画,除非是老画家,否则便很难出人头地。不只此也,海外的画市场亦实在有吸引力,许多画人在海外十分成功,一幅画的售价,可能是一般画人的终身薪金收入,艺术家虽然清高,但生活压力逼人,因此他们谋求打开出路,希望一朝名利双收,便是很自然的事。
在这种背景之下,许多画家虽然毫无内心感受,却也便勉强貌学新潮,尤其是有意夸张笔触的力度,以及墨沈融化的效果,所以变成板滞与油滑,便是很自然的事。二者相比,又以油滑者居多。这便是欠缺学养与功力,而追求「飞舞跌宕」的结果。
有一位写人物画的广州画人,便是油滑的典型。连表现的构思都取巧,整幅画貌似创新,却实在令人有过份造作的感觉,只令人觉得于甜俗之外,还别具机心。可是有些人却偏偏喜欢他的「飞舞跌宕」,这位画人大概亦因而沾沾自喜,因而他的画可谓一年差过一年,因为是一年油滑过一年,一年取巧过一年。
前人论画,提出「心法相入」,实在有他的道理。
所谓「心法相入」,即是所用的法实自心坎间流出,不假造作,不求搬弄。于写画之时,必须能够这样,才能避免板滞与油滑。反之,若只一心追求「镇纸」,其实心法却不相入,结果便变成板滞。有一位名画家的千金,自称「下笔金刚杵」,其实便是板滞而已。若一心追求「离纸」,心法亦不相入结果便变成油滑。上面举的广州画人,正犯此病。
画人犯的毛病虽以油滑居多,可是近几年却有一个趋势,故作生拙,画面板滞的画亦开始抬头。这大概是物极必反之故,油滑的风气太甚,自然便有人企图反其道而行,于是便向生拙的路发展。
画能真正生拙,其实亦不易得。明代人物画家陈老莲,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冬心,可以说是生拙的典型,但如果没有他们的天分,不能熟而后生,巧而后拙,再加上心法实不相入,其表现毫无内心的感受,那就自然会成为板滞。这种画,可以用「变形」来解嘲,或因此而有海外市场,可是却绝不能说是好画,当艺术品投资的水平提高之后,这类画相信比油滑的画更难找到买家。
笔者对于诸如此类的现象,实在有很深的感触。大陆不但画人卖弄,许多所谓气功家则卖弄得更加厉害。到底是在什么社会背景之下,才会出现卖弄的社会现象,这问题实在值得我们深思。中共的理想是社会主义,然而社会主义应该不可能出现这种现象。
如今,应该是发扬「心法相入」这原则的时候了。如若不然,有法无心的画充斥市面,整个国家的艺术水平便会低落。
清乾隆时,绘画史论家邵梅臣在《为李闰甫画寿岳图跋》中写到:
“渲染始王维,右丞以前皆钩斫法也。工笔用钩斫颇难藏拙,老眼更非所宜。余四十岁辄以为苦事,今又二十年,偶作数笔,必闭目良久,否则头胀目昏,频唤奈何而已,了无笔墨兴趣也。闰甫与余同岁,交亦最久。乙未八月六十生日,必欲以余工笔画为寿,不忍拂其意,勉强作此,历二十一日始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