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家的「守一」与笔法关系
近日读道家书《云笈七签》,忽然想起陈寅恪先生在《金明馆丛稿》里头的一篇文章,论及「太平道」与孙恩之乱。陈先生提到古代一个很著名的故事,王子猷爱行,入门赏竹不问主人。这个故事一向认为可表现魏晋文人的风流蕴藉,脱略形迹,然而陈先生却别有见地,他考证王氏家族传统信仰「天师道」,因此怀疑王子猷的爱竹,不纯风雅,恐怕「天师道」跟竹多少有点宗教上的关系。
陈先生的怀疑,其实很容易证实,《云笈七签》中即提到竹的三种作用──一、洒净;二、辟邪;三、尸解。
三种作用中,以尸解最为神秘,《云笈七签》卷八十四,《尸解神杖法》,其法为取「灵山向阳之行,令长七尺,有节。」用之以作神杖,于竹的每一节皆书写神符,留空上下两节,余五节各书黑、白、黄、赤、青五帝符,然后用蜡封口,加印章。道流尸解时,据说可令此杖化成自己的形貌,自身遁出,用此神杖受葬。
其实道家与竹的关系还不只此,据西派传授的内丹修炼法,修炼的人亦常对竹存想,只想三节,将竹节当成上中下三丹田;然后又将自身存想为竹,亦集中意念于三丹田,把它们当成三个竹节。
看到这里,读者一定会问,这类道家与竹的故事,跟艺术有什么关系?笔者可以说,此中关系甚大。
晋代王家世代信仰天师道,在当时唯一能跟天师道抗衡的道派,则为太平道。在《太平经》中,便提到一个道家修炼的很重要概念──「守一」。
所谓守一,即是将自己的意念高度集中,存想于人体中的一处,通常即存想三丹田中的任何一个。
不但太平道如此,以符箓著称于世的天师道亦如此。近年发现了张道陵著的《老子想尔注》,饶宗颐教授曾有专文论及,张道陵便将「守一」的「一」,扩大成为天地,而且强调「一」即是「道」。
所以后来由守一的概念,发展成《黄庭经》,经中即详述人神器官脏腑诸神,修守一的人,一一内视身中诸神,同时兼修「服气」、「胎息」、「咽津」等法。我们都知道,王子猷的父亲王羲之,有写《黄庭》换山阴道士所养白鵞的故事,王羲之正是这一流派的道家,难怪他肯欣然书写。
由《黄庭经》一系,后来发展成为茅山上清宫清微派,此派以「雷法」驰名,但在《清微丹诀》中,即强调召雷部诸神的符,并非符咒本身有灵,而是画符念咒的人本身意念集中,其意念驾御符咒,因而才有效验。
所以古代道流学画符,先要学习书法,尤其注意篆书与行草。当画符时,心中存想,意念集中,因此他们画符其实便有如写画,真可以说是得「意在笔先」的三眛。
五代著名山水画家荆浩,亦是道流,传为其所撰的《山水节要》便说:「运于胸次,意在笔先。」然而这法还比较粗浅,在《笔法记》中,荆浩说自己于太行山洪谷隐居(他因此号洪谷子),一日登神钲山遇到一位老叟,这老叟便授之以「笔法」,其实即是画法。 ──这便十足是一个神仙的故事。
老叟教导荆浩说──
「嗜欲者,先之贼也。」
「气者,心随笔运,取象不惑……。」
「凡笔有四势,谓筋、肉、骨、气。笔绝而不断谓之筋,起伏成实谓之内、生死刚正谓之骨,迹画不败谓之气。」
这些说法,很明显即是出于道家,如若不然,「生之贼也」关写画什么事。道家内修重意,重气,而又重书符,所以三者便自然统一起来,因而影响了后世的书画用笔。
陈寅恪先生又曾论述「天师道与书法之关系」,他说:「东西晋南北朝之天师道为家世相传之宗教,其书法亦往往为家世相传之艺术,如北魏之崔卢,东晋之王郗,是其最著之例。」又说:「艺术之发展多受宗教之影响,而宗教之传播,亦多倚艺术为资用。」真可谓知者之言。
在北魏还有一个故事,道者寇谦之创新天师道,一时声势大盛,其所以盛,即由于当时重臣崔浩的引荐。 《魏书‧释老志》说崔浩上疏世祖,自言所以信仰寇谦之的缘故,是因为寇谦之扶鸾,「人神接对,手笔灿然」。 「手笔」居然可以成为说服皇帝的理由,可知当时道家实在甚重笔法。
因此,《云笈七签》中论「符图」,故一再强调,符图实由「妙气」所成,也即是说,书符之笔贯有意念集中所成的「妙气」。画惯的道士,自然可以「手笔灿然」,反过来,若能「手笔灿然」,便亦可证明其人的修养。
最后还得一提宋代的苏东坡。东坡好道术,曾有家书给其弟子由,畅谈存想、咽津之法。苏东坡喜用朱砂画朱竹,而朱砂与竹二者,恰恰又跟道家关系甚深。再看看苏东坡论画竹,强调「胸有成竹」,这即是「意在笔先」。由此或可悬想东坡写朱竹,与书符图实可以相通。
以意御气,以气御笔,是道流之术,却恰跟写国画用笔之法相通,二者实非巧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