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气韵」的三个要素
笔者谈气,喜欢将之分为「气韵」与「气机」。
气韵与神韵不同,神出于先天,气则属于后天。所以书画有神韵,跟书画家的先天气质,品格修养有绝大关系,而气韵则由后天的创作可致。
明人董其昌的书画,一向为人推重,其所写山水,亦给人认为「气韵生动」,他既做大官,又喜结交文人,书画有相当造诣,声誉当然便不延而自至。
明代多「山林隐逸」,那是因为朝廷上下皆崇信道家之故,那些「山林隐逸」,便即是「山人」,一时认为是雅号。董其昌生平喜与「山人」结交,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陈眉公。陈眉公的文字雅得很,谈昼画,谈骨董,谈吃茶,可是有一个毛病,许多文章都提起「思白翁」,「思白」即是董其昌的别字。他们两人互相倚重,俨然便是在朝在野的两尊文坛祭酒,文章风雅,书画风流。
然而董其昌晚年却有大祸,给家乡老百姓抄了他的家,原因是他纵容子弟,鱼肉乡里,强买民田,强抢民女,简直是地方恶霸。老百姓告官,没有一个官敢受理,终于在积怨难消之下,因董其昌八十几岁还要逼一民女为婢妾,新仇宿恨一齐爆发,乡里百姓便去抄他的家,而且将他的府第放一把火,烧为平地。
这件事,明人有两本书记载,一本是《民抄董臣记实》,一本是《黑白传》,读过这两本书的人,对董其昌的为人便应齿冷,觉得其所谓风流儒雅,原来只不过是这么的一回事。
然而以董其昌的为人,却真能写出气韵生动的画,那就足以证明,气韵这回事,实在无关人格。
笔者认为「气韵」跟「神韵」有别,这个例子大概已足以说明。
前人说,「气韵不可学」,因为跟胸中的才情学问有关,那是对的,然而若因自己的书画缺少气韵,便立志读书修养,便自然亦可以达到有气韵的境界。因此气韵则仍是后天的,所谓「不可学」,只是不能模仿的意思,并非绝对不能学到。
神韵则不同了,是由人的先天气质决定,后天修养虽然亦可改变先天气质,可是改变气质总比改变才情学问要难得多,因此相对而言,与其说「气韵不可学」,倒不如说「神韵不可学」。
然则,「气韵」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呢?
如果从形而下来分析,则无非只是层次与韵律。一幅书画有如一篇乐章,其轻重疾徐,抑扬顿挫恰如其份,整体流畅自然,这种韵律美,便是造成气韵的条件。
可是,先是有形而下的韵律美还不够,还必须加上形而上的「一气呵成」,然后才是天然的气韵。
说天然的气韵,目的是跟夹硬造作出来的韵作分别,这是层次的问题。有一个时期,提倡过「符号」,我用砖形的图案来砌山,作用统一的点法来砌山,这砖形,这点法,便是属于自己的专有「符号」了,拥有「符号」,便仿佛拥有专利,一时甚为得意,可是,一切「符号」无非只是造作,虽然有人工的韵律,但无非只是机械的韵律,跟天然气韵有很大的层次上的分别。
「一气呵成」其实亦不是很高的要求,只是区别了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填塞,以及一种故求顿挫以表现「力度」的造作,诸如此类,如此而已。
但这样说,便跟「气机」很容易混淆了,因为「气机」无非只是流畅,能流畅则气机自得,而流畅跟「一气呵成」,听起来却少分别。因此,我们还得替「气韵」再下一注脚──
有气韵的书画,除了有一气呵成的韵律美之外,还应该加上一个涵义──特独的个人气质。这恐怕还是最重要的一点。
个人气质跟前所说「符号」不同,「符号」只是工具,而气质则不是。
还是拿董其昌来做例子吧,董其昌的书画,真有那一股雍容的气派,这便是他的气质。一般详论昼画,总认为清代刘石庵的字,是太平宰相的字,雍容华贵之至,但刘石庵跟董其昌比,你只可以说刘石庵的富贵气比较重,而董其昌所具者,则为书卷气的雍容。二者比较,什么是气质,也就可以体会了。
有些书画,骤眼看起来似乎很吸引人,可是却不禁久看,原因即在于气韵,缺乏气韵的画,不是混乱便是生硬,那便是因为本缺乏自然韵律美之故,无论一气呵成与独特气韵了。不幸的是,如今偏偏是这类画充斥市面,或故作生拙,或故求凌乱,或故作简仆,没有人敢说是「涂鸦」,因为如今毕竟是商业社会,宣传与公关有相当的影响力。 ──一旦有人敢讲真话,立刻便会变成箭靶。
然而气韵毕竟便是气韵,它跟神韵虽有先后天之别,而二者却无分高下,因为先天的风神,跟后天的气质,彼此实无须分高下,可谓各胜擅长。
古往今来,不少既具神韵,又具气韵的书画,近人当中,黄宾虹便是一个例,笔者对黄宾虹心悦诚服,视之如同眼目,便是因为这个缘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