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六法」其实很新潮
影响中国画坛最大的绘画理论,应推南齐谢赫的《古画品录序》。在「序」中,他提到「画有六法」,至今尚成为讨论的话题。
这段文字必须全文引用,然后始能讨论,否则论点就会对不准准星 ──
「虽画有六法,罕能尽读,而自古及今,各善一节。
六法者何 ──
一气韵生动是也;二骨法用笔是也;
三应物象形是也;四随类赋彩是也;
五经营位置是也;六传移模写是也。
唯陆探征卫协备读之矣。」
这段文字说的虽是「六法」,但属谢赫之意,却毋宁说是他认为有六种可以成家的画,即是说,「六法」虽得一法,亦可以卓然独立 ── 说「而自古及今,各善一节」,即是这个意思。
谢赫十分推崇陆探征与卫协,认为他们两人的画六法备读。然而谢赫亦不过是泛泛之言而已,因为像陆探征与卫协这样的画家,其实已不屑于「传移模写」,因此我们可以理解「传移模写」指的是基本工夫。并不是说陆卫二人靠「传移模写」来作画。
谢赫于「画品」的第五品列举三人,中有「刘绍祖」一条,评曰:「善于传写,不闲其思……时人为之语,号曰移画。然述而不作,非画所先。」足见「传移模写」即是临摹,也可以说是复制。在古代,有复制图画的需要,一幅壁画坏了,如果没有精于复制的画家便很难修补。古画往往有「粉本」,这粉本便是留为作修补的依据。
因谢赫所说的「六法」,如果站在创作的立场,便只剩下「五法」。这「五法」属于技巧性的又占去了其四,即是笔法(骨法用笔);造型(应物象形);赋色(随类赋移);章法(经营位置)。余下的一法「气韵生动」则是属于感性而非纯技巧的理性。也可以说,后四法相对带点物质性,唯「气韵生动」属于精神领域。
所以谢赫评陆探征说:「穷理尽性,事绝言象,包前孕后,古今独立。」这种评语可谓十分之抽象,只能理会,不可言诠,所以谢赫自己也只能说「事绝言象」。
谢赫评画很注重感性,例如他评张墨及苟勖便这样说:「风范气候,极妙参神,极妙参神。但取精灵,遗其骨法,若拘以体物,则未见精粹,若取之象外,方厌膏膄,可谓微妙也。」这说法即是「遗貌取神」,显然是感性而非理性。
因此,总括谢赫的艺术思想,分明是重感性,轻理性;重精神,轻物质。如果「现代」派要找理论根据的话,其实大可发挥谢赫的理论,并不须要挖空心思,又禅又道又是阴阳之类那么玄,亦不必危言耸听,说写画依然要注意笔墨,就会导致民族文化死亡。
谢赫这种思想是道家思想,而且是道家中的老庄思想。
我们不妨比较一下孔子与庄子对绘画的态度。孔子说:「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。」将「艺」与仁义道德并列,很紧张,至少一点也不潇洒。
可是《庄子》中却有这么的一段 ──「宋元君将画图,众使皆至,受揖而立,舐笔和墨,在外者半。有一史后至,儃儃然不趋,受揖不立,因之舍。公使人视之,则解衣般礴,裸。君曰:?矣,是真画者矣。」 所有应聘替宋元君写画的画家拘于形迹,唯最后到的一人能不拘形迹,未画画便先解衣,这就令人想到,如今穿起西装打上领带写画的人,一定不为庄子认可。
庄子借宋元君的口说「是真画者」,足见庄子认为写画其实是属于精神领域的事,因此不能受到缚束;甘受缚束,便只是俗手而已。道家思想跟儒家动不动就讲「用世」的理性显然有很大分别。儒家思想毕竟只能用来治国平天下,若说到艺术,恐怕便不及道家的洒脱。可是,如何提倡扬弃笔墨,一味「现代」,一味玩「效果」的人,却偏偏是自寻缚束。笔者很知道他们那种研究物料,研究制造「效果」的工作十分之苦心,要产生一种「效果」,实在比女人生小孩还要难。因为女人生产是复中已有成品,他们却腹中空空如也,要凭空造出一点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出来,所以更难,而且要靠运气。
这种做法,可以说恰恰跟谢赫的艺术理论相反,也跟老庄思想相反。然而很不幸,中国的山水画却正以老庄思想为发展基础,而山水画更是国画的主流。因此,本来他们大可以借用谢赫的理论,却偏偏不能,便是由于这种缘故。谢赫要解除缚束,他们却其实是自寻烦恼,自找枷锁 ── 一种「效果」一旦成立,便是落于形相,也就或是创立这种「效果」的人的枷锁了。
如今很多人想推翻「六法」的说法,那恐怕只是出于一种概念,认为凡古老的东西都要革新而已。其实谢赫的「六法」最重感性,实在很与现代的艺术思潮主流合拍,问题只在于你如何理解谢赫的说话。笔者本人便绝对觉得他「新潮」,所以能写画触及精神领域的画家,古今实在不多。
信报
1990年
谢赫六法是中国古代美术品评作品的标准和重要美学原则。"六法"最早出自南齐谢赫的著作《画品》中。六法论提出了一个初步完备的绘画理论体系框架--从表现对象的内在精神、表达画家对客体的情感和评价,到用笔刻画对象的外形、结构和色彩,以及构图和摹写作品等,总之创作和流传各方面,都概括进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