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必研究画的真伪
凡写过画的人都知,同一个人,同一个题材,写出来的画往往水准相差很远。心情固有影响,纸笔墨颜色是否应手,亦有很大关系。
吴昌硕、齐白石、张大千都画过许多荷花,然而却并不是幅幅佳作,他们写的荷花,亦有水准偶然低落的。如果他们的拥趸认为,批评某一张荷花不够水准,便是伤害他们的偶像,那只是无知而已,厚道一点,则可以说他们「古道热肠」。
其实,这本来是常识而已,相信起此三位名家于地下来问,他们也会承认,自己有不够水准的画传世。但名家则可以客观,拥趸却相对盲目,品评字画的困难,即在于此,直言谈相,一定大煞风景。
此外,便是作伪的问题了。
广州曾经出过一个专门作伪的名家,便是绰号「猪肉佬」的赵浩公,他的门人贺文略如今尚健在香港,只可惜未蒙画商赏识,因此尚未为风雅人士所知而已。
「猪肉佬」两师徒埋头「仿古」
贺文略先生亲口告诉笔者,当年他们两师徒埋头「仿古」,作品完成之后,运去北京,于是便落在日本收藏之手。他们的「仿古」作品,都有记号,日本人出版的《南画大成》,还不少有这种作品在内,用放大镜来看,还可以看到记号显然,而日本人则以为是宋元人的真迹了。
香港亦有一位去世不久的「仿古」名家,便是赵是旦 ── 不知为什么,凡「仿古」名家都姓赵,一笑。
赵是旦自己署名的画,不过尔尔,那是因为写时不敢落真功夫,怕人认出,此亦一如赵浩公自己署名的画,佳作什少,可是赵是旦「仿古」的画,却精采纷呈,神完气足。
有一次笔者到他的画室,见到一幅水墨山水,画成尚未题款,却俨然元人笔意,于是一手拿起,逼他落款,是旦兄望着笔者良久,说道:「果然识货,看在你识货分上,送给你可也,但是却不可示不相干的人。」于是磨墨题款盖章,还有点依依不舍。
这类「仿古」名家,仿出来的作品,并不比真迹差,有时甚至可以说,比真迹还要好。
先父绍如公曾购一画,是署名蒋南沙的《福禄寿图》,画一对蝙蝠,一对梅花鹿,站在一株桃树之下,桃树结实累累。以此画出示许多收藏家,都认为是真迹无疑,因为无一败笔,赋色又艳而雅致。可是后来给李凤公看,李凤公便指出,是蒋南沙门下马扶羲的代笔而已,而且指出桃枝上的记号。
画坛作伪常被视为风雅之举
蒋南沙、董其昌都有人代笔,这已非秘密,既然主名者认可代笔,因此亦不必视为作伪。至于赵浩公赵是旦两位的「仿古」,说为作伪,并非过分,亦毫不损他们的人格,因为画坛作伪一向被视为风雅,如张大千之「仿」石涛,风雅之至。
这类「代笔」或「仿古」之作,有时的确精采纷呈 ── 假如说是赵浩公的作品,一定没有人相信,因为从未见过他有这样完美的作品。收藏家的取舍,困难往往即在于此。
笔者一向主张,只论画好不好,不必论画真不真,便是解决这困难的唯一关键。文首说过,名家亦有失水准的作品,而仿作亦有精品,既然如此,以笔者的立场,便宁愿要精采的仿作,却不愿收藏名家失水准之作。
这种观点,未必人人同意,尤其是善观研究「辨伪」的人,一定以鉴定一幅画的真伪为乐事。
如果真的喜欢辨伪,那倒还罢了,人人都有发挥自己兴趣的自由,倒不必反对他们那种凡事求真的态度。 ── 如果用「真善美」来做美学原则,求真与求善,彼此亦相当而已,实不必强分优劣。
但是,如今却有一些挂着一些艺术机构衔头的人,俨乎其然摆出专家的款,见到字画,便絮絮叨叨谈真说伪,这类人,最容易影响一张画的价值。
因为人的心理就是这样,想买一张画,如果有人从旁鼓励,那就很容易下决心,相反,若有人加以讥评,即使觉得似是而非。亦便容易打退鼓。要找心有定见的收藏家,现在已不容易,则这种以鉴定家自命的人,往往便足以影响一张字画的命运。
海外人士又有一种心理,以为书画的源流既在大陆,那么,大陆的鉴定便一定可靠。有这种心理,那些大陆艺术机构的所谓专家,便更俨然有「一言九鼎」的威势。
可是,笔者却并不认为他们有衔头就是专家,真正有资格的专家,恐怕反而很难出差到海外,那些人只不过是「艺术干部」而已,说外行不尽外行,但亦绝非鉴定的内行。
笔者就见过一个艺术干部,曾经将张大千说得一钱不值,可是大陆忽然统战张大千了,这位干部却发表文章,将张大千的画称为「神品」。一百八十度变得很快,此即所以「干部」之为干部。
既然真正的鉴定家不易找,而干部之言又未必另怀目令,所以如今的收藏家,除非自己觉得自己真有鉴定的眼光,如若不然,倒不如从好坏来抉择取舍,反胜于研究真伪。
信报
1990年
赵浩公(1881 -1947年),一名秀石,号牛口,又号浩公,斋名有无所容居山南画舍,广东台山人。向以摹古、仿古见称。擅山水、花鸟、佛像。著有《花鸟画之研究》。
民国间以摹古造赝本无数,得金甚夥,因有“赝本大家”、“多金画人”之谓。粤博藏其临摹古人画作多件,其中尤可圈点者乃其摹元人钱舜举(约1239-1299年)《梨花图》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