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欧外鸥想起狮子头
小思给王亭之寄来一叠欧外鸥的诗文影印稿,她说,不知道王亭之跟欧外原来有深交,如今知之,是故便将他后期在香港发表的作品,影印寄来。人真的要讲缘分,欧外于五十年代在广州,跟王亭之隔一两天便见,想不到他重来香港时,王亭之却已躲到夷岛。夷岛虽长天广濶,可是却跟外地消息隔绝,是故便不知欧外来港的消息,一直到他客死纽约多年,然后才由小思传来零星的资讯。是则早期缘分何其厚,而后期缘分何其薄也。旧交一别垂四十年,读其遗篇,犹仿佛烟茶燃暖,而故人安在哉。
于是由欧外便想到狮子头。
大概是五五、五六年,南天王陶铸请客,请的都是文化人,欧外坐在王亭之邻座,他的烟丝一斗一斗抽,王亭之的香烟一根一根烧,深谈欵欵,旁若无人。那时欧外便跟王亭之谈起台湾的诗,从此便相往来,不久渐成莫逆。在当晚席上,两人所共同欣赏的,是苏州名厨制作的狮子头,衬以上汤烩豆苖。
说真话,自那顿筵席之后,快五十年了,王亭之即从未吃过可与其相比的狮子头。在香港、在台北,名饭馆的狮子头都不是那么一回事,如今在图麟都,更加气死人。有一家馆子,号称一级国家名厨主理,用蟹粉狮子头来号召,菜一上台便知受骗,颜色惨白,粉浆淋漓,真有点像脂残粉褪的女人在做非骚(facial)。果然一吃进口,泡如豆腐,肉味全无,真难为那位厨师,居然可以弄出这么难吃的狮子头来号召。问其特色何在?店中人云:「够滑,无人可比!」王亭之才知道厨师的用意。
其实狮子头这欵菜肴的历史,可以上溯至三千年前,一直未闻以松泡取胜,今始得尝以松泡为滑,饮食文化云乎哉。
约三千年前,这欵菜叫做「梼珍」。香港中年以上的师奶应该最熟,她们出嫁时,大门两边一定贴上副喜联云:「敢谓素娴中馈事;也曾攻读内则篇」,这「梼珍」便出于她们读过的《礼记‧内则》文云──
梼珍,取牛、羊、麋、鹿、麕之肉,必脄;各物与牛若一。捶,去其饵。熟,出之,去其皽,柔其肉。
如是即是当时称为「八珍」之一的美食。王亭之虽非女界,但亦也曾攻读《内则》篇,不妨向未读过此篇的男士解释一下,以免他们给太太耻笑。
选用牛、羊、大角鹿、鹿、獐的「脄肉」为原料。脄音梅,即广府人熟悉的「脢肉」,亦即脊里肉,全瘦无肥,肉味至厚。 「各物与牛若一」,即是可任选一种肉,但通常用牛肉。
用木槌将肉捶烂,一如今人之制牛丸。一边捶,一边挑去筋腱。至捶到足够时(即是熟,并非蒸熟),再除去肉膜,然后柔搓成形。
这便是最古老的肉丸制法。今日潮州人之制牛丸,尚将三千年的古法保存。只可惜如今在超级市场买回来的冻货,去筋去膜的工夫给省去了,便加上胡椒亦腥膻无比,端的不丢潮州人的面子。
潮州保持着《内则》的食制,可是此食制流传至苏扬二州,便改良而成为狮子头了。又或者,当日的「梼珍」是柔成狮子头那么大的一个丸子,肉也没梼得如今潮州那么烂,若如是,事情便得倒过来,说是苏扬二州的人保持了《内则》之遗风,而潮人则有所改变。总而言之,「梼珍」一定是老祖宗,后裔分成两支,一是苏扬狮子头,一为潮州牛肉丸,而万变皆不离其宗然。
照例翻一翻《随园食单》,居然不见狮子头之名,只有「空心圆子」一条云──
将肉捶碎,郁过,用冻猪油一小团作饀子,放在团内蒸之,则油流去,而团子空心矣。此法镇江人最善。
此亦有周代的遗意,不过花巧一点,制成空心。然而亦不可谓其纯属花巧,倘用脢肉时,嫌太瘦,则加猪油为饀亦未尝不是善巧之法,肉不肥则欠滑,加生粉则太潺泡,是则由渗出来的油任肉吸收,用意其实甚美。
然而狮子头却可以不用猪油做饀,因为它先炸后蒸,于炸时早就吸收了油。
《随园食单》又有「八宝肉圆」一则云──
猪肉精肥各半,斩成细酱。用松仁、香蕈、笋尖、荸荠、瓜羌之类,斩成细酱,加芡粉和捏成团,放入盘中,加甜酒、秋油蒸之,入口松脆。
家致华云:「肉圆宜切不宜斩,必别有所见。」
袁子才的本家袁致华,的确比袁子才内行,「宜切不宜斩」,的确是制肉丸子的秘诀。像他那样,什么都「斩成细酱」,肉汁损失过什,难怪便只能「入口松脆」。
如今读近人编写的食谱,什么「八大菜系」、「国宴食单」之类,一律以袁子才为师,教人整狮子头,便纯用「刴」法,斩成肉酱然后整治,他们似乎都不肯听随园本家致华先生的话。
王亭之记得,当年庶祖母卢太君吩咐厨人整治狮子头或「麒麟疍」(此乃王亭之家厨美食),都必吩咐:「不可琢烂」,是即将肉细切成粒,而且还须切得齐整,然后才能将筋切断,不致拖泥带水。切后用刀背略刴,加盐或秋油(生抽)调味,或略加葱汁,便可搓成肉丸,倘若加点爆香的大地鱼末,当然更加惹味。千万不可学袁子才加菰粒、松仁之类,吃起来大杀风景,令肉丸不够滑。
故知「肉宜切不宜斩」,实在是制狮子头的秘诀。这秘诀之发明,当胜过《内则》的「梼珍」。
不过梼珍和潮州牛丸是用木捶来捶,而非用刀背来刴琢,是故肉汁不致过份损失,此亦当不成为用刀烂琢者的借口。
制狮子头还有一个秘诀,那就是肉里要少加芡粉,宁愿搓肉丸时,将芡粉搽满双掌然后搓,是则肉必不潺泡,否则便有如吃烂肉。
就整治一个肉团子那么小一件事,三千年已经多少变化。王亭之隔别欧外始四十年,四十年跟三千年相比,实不算遥远。今日且怀念那三千年前的梼肉丸,以及那顿南天王美食,还仿佛见欧外叨着烟斗的样子,王亭之于是有写诗的冲动。
战国策杂志 2003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