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瓜与虾
饮食文化的兴起,士大夫参与烹调设计,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。我国第一本食经,是北魏崔浩的《食经》,谈饮食的书称为食经,实亦由此而来。那位崔浩是大官员,书中纪录他母亲卢夫人的口述,这即是士大夫阶层参与烹调的文献。
自崔浩而后,食经屡出,至清代袁枚的《随园食单》,食经已数不胜数。随园之后,当然亦有食经之作,但已难与随园比肩,为什么呢?原因在于后出的食经,不能在饮食原则方面创新,但纪录烹调料作,那就失去士大夫讲究饮食的风范。
例如,袁随园提出「一物有一物之味」,不可随便掺和,那就是重要的饮食原则,可是所谓「新派粤菜」却每多犯这原则,是故香港新派粤菜之兴起,即是饮食文化的堕落。如今已经变成,凡胡乱配搭以求标奇立异,整治又不如法,便以「新派」二字来扺挡,既然「新派」,食者自然就无话可说,即使袁随园亦只能搁箸,无复可以批评。
香港饮食文化的低落,更在于以食经为公关,所以凡公关食经介绍的食店,不去食也罢,盖已无士大夫参与饮食的风格。
士大夫参与饮食,最好的例子即是本篇所谈的黄瓜与虾。
黄瓜是土生土长的植物,不似番瓜、番茄、马铃薯,要由西域传入,然而它却有医药用途,例如古代治牙痛,即用「黄瓜霜」,药制的黄瓜霜,是唐代御医的牙科特效药。
黄瓜又可以生吃当水果,所以民间才会流传一句俗语:「夜半吃黄瓜」。这是歇后语,所隐歇的是「不知头共尾」。
是故用黄瓜做菜,一定要保持其鲜嫩,不能焦食,亦不宜用来煮汤。见过有一家以「新派」来号召的食店,卖酿黄瓜,煎到黄瓜焦黄,那就大失水果风味。
黄瓜与虾配搭,堪称双绝。为什么呢?盖皆以清鲜为风味也。不过,王亭之说的是河虾,而不是急冻养虾,唯河虾始有清鲜之味,急冻虾即使加以「还魂」,亦只是外表而已,绝不能令其冶味。
黄瓜炒虾仁,是一味传统的好菜,黄瓜片要薄切,虾要去肠,是为整治工夫,只须肯化点心机,任何家庭主妇都可以将这味菜炒得好。只是如今的酒家厨房,连虾肠都不去,于是青色的黄瓜、红色的虾仁,却配上黑色的虾肠,可谓大煞风景。
不过,王亭之要谈的却不是这些,而是想介绍一味有士大夫参与的黄瓜虾仁食制,那就是著名孔府菜的「翡翠虾环」。
孔府菜是孔子后裔衍圣公的家厨制作,孔府一向地位尊荣,富贵四十余代,饮食自然精巧。但精巧却不等如要用山珍海错,所以许多孔府菜用料十分普通,翡翠虾仁即其一焉。
这欵菜,鲜黄瓜须薄切,切成圆片,再挖去中心的瓜瓤,然后镶入净虾仁。所谓净虾仁者,即去净头爪与肠脏。
这样的黄瓜虾仁,只能走油,那就要讲究火候工夫了,一走油立即起锅,放在纱纸上泸油。纱纸是广东厨常用的工具,在纸扎店就可以买到,薄如云纱,可是却相当坚实,好处是能够吸收油腻。
走油之后,虾仁已熟,由于受热,虾仁即紧紧扣住黄瓜片,青红相衬,卖相十分之好,难怪此菜肴可以由孔府传入民间,成为著名的山东小菜。
这跟黄瓜炒虾仁相比,用料完全相同,但制成之后,观感便有如天壤,这其间,就有饮食文化的因素了。
用黄瓜与虾来配搭,成为有文化的食制,还有源自苏州,后来成为粤菜小碟的瓜皮虾。
瓜皮虾是当年广州陶陶居的著名小碟,入夏后即卖,至入冬始停止供应。其制法是,将黄瓜薄切,然后再切成粗丝,所谓粗丝是寛而不狭之谓,非是厚身。黄瓜无论如何切,一定要薄,那是重要的原则,若切成厚块,那就大失风味矣。
或疑,黄瓜片薄,炒则可,如上来所说的瓜环,如何能薄耶?王亭之则请其一试可也,薄黄瓜片亦可成环,问题只在于火候,火太猛,瓜片就软,那就不能保持环形。
如今且说瓜皮虾,那简直有如用薄薄的瓜皮,亦唯其薄,然后才可以腌入味。瓜丝的腌料,是用糖、醋、绍酒,腌一宿,即可候用。
瓜皮虾不用虾仁,用虾米,爆香,略摩擦去壳;又用大地鱼爆香,研碎,二者一同放入腌好的瓜丝之内,略为拌匀,即可上碟。
王亭之曾见人仿制此品,厨人加红椒丝,以为增加色泽,殊不知在吃时大煞风景,黄瓜丝取其脆、取其甘、取其清,一加入椒丝,口感立刻大减,此即所谓阿茂整饼。
这瓜皮虾是醒胃小菜,跟孔府菜的翡翠瓜环小碟不同作意,然而二者却有异曲同工之妙,妙在皆能保持黄瓜的水果风味,生腌黄瓜丝能保持此风味自不待言,走油而能保持此风味,便考工夫矣。
黄瓜食制,有如自由经济,是即天然风韵。跟索罗斯斗炒外汇,弄到自己变股票大闸蟹;又以为政府可以左右楼价上落,嫌高就来个八万五,托市就吩咐孙明扬,那就是炒老黄瓜的低庒候镬。
战国策杂志 2003年